第46章

  他趴回去,头枕在手臂上摇了摇:“不行,”他用另一只手抚着胸口:“不行。”
  对方轻拍了一下他的背:“好,不行就算了,我们就这么听一下。”
  季苇一却忍不住说下去,憋了三天的恐惧感,在充满消毒酒精味的空间里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枕头上有粉红色的……”他看着自己袖子上的星星点点,“就像这样。”
  他试图指给赵昕看,赵昕却把他按住:“好,我知道了,你不动,先让我听听。”
  季苇一靠在那里,听着吸气呼气的指令,在听诊器离开背部的刹那又忍不住再次咳嗽起来。
  爬一层楼梯是太剧烈的运动,好像把他整个人都撕扯开了。
  他抬眼看着赵昕不虞的神色:“我一个人来的,你别告诉我爸妈。”
  赵昕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拨内线叫护士送轮椅上来,放下电话很温柔地说:“你得先做个彩超看看。”
  季苇一却还在重复刚刚的话:“你先别说……我哥要结婚了。”
  五十几岁的女人愣了一下,最后叹气道:“先不急,咱们看看检查结果。”
  虽然症状看起来已经很有识别度了。
  *
  季苇一陷在轮椅里看赵昕,彩超单和血检结果都直接递给了陪他做检查的护工,他自己没能看到。
  但躺在b超室的诊床上时,听见那医生小声的嘟囔:“这么年轻……”
  于是季苇一在擦掉身上的耦合剂的同事,将指尖掠过开胸手术留下的疤痕,心道按他这个病自己也不算个年轻的病人。
  赵昕对着报告叹气,这么一会儿功夫,对面的年轻人好像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有万全的准备接受一切诊断。
  所以她也直说:“之前手术的时候我们就说过,有几种最不希望看到的可能,现在算是这几种里面最好的一种。”
  心衰,季苇一了然,比起猝死来说确实还算好的。
  他笑了笑:“是什么诱发的呢,我最近感冒了?”
  赵昕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拿过桌子上的心脏模型指给季苇一看:“很难说什么是具体的原因,正常人的心脏是这样,但是你的——”女人的手指点在数个地方:“这些部分全都是修补过的,人工的终究是比不上原装的。就像我们很早之前就说过的,它本来就是超负荷的在工作。”
  她叹了口气,心道距离上次手术已经过去这么久,像他这个年纪,出现这样的问题从概率上讲可能没有很高,从实际病历而言也不在少数。
  只是这些话总是很难对病人说的,在季苇一这样的病人和家属面前,她向来都是劝他们关注好眼下,没必要去想太远的事情。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不得不接受,多半也就真的不去想。
  但从今以后就很难再不去想,她问季苇一:“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不是这几天才出问题。你之前没觉得不舒服吗?”
  季苇一叹气:“你知道,我总是不舒服。”他忽然问:“那我还能活多久呢?”
  赵昕朝他故作轻松地笑一笑:“不要这么想,还不算发现的很晚,你现在好好吃药,也可以控制,别搞得好像判了死刑一样。”
  季苇一便朝她眯眯眼睛:“是啊,感谢现代医学。”
  赵昕一个人又唱红脸又唱白脸:“但是我们还是说,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当然手术的风险也很高,要慎重考虑。但是我个人觉得,趁情况还不算太糟糕的时候考虑手术比较好。”
  季苇一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把手放在心口上,想象心脏每一次收缩的时候,都像一颗漏气的皮球那样,忽然觉得很好笑:“那就先给我开药吧。”
  赵昕在电脑上打字:“刚开始可能会不适应,你下周再来,中间如果觉得很不舒服就立刻来医院,我们随时调整药量。”
  季苇一又说:“赵阿姨,你别告诉我爸妈,我哥真的马上要结婚了。两周以后,我会告诉他们的。”
  赵昕从打印机里取处方筏,回头看见他眼巴巴地瘪着嘴坐在那里看着自己。
  季苇一是她还在规培时候就遇见的小病人,当年只有五岁,手术之前嘴唇都是青紫的。每天早上她跟在主任后面查房,一边迎接随时而至的拷问,一边看着病床上的季苇一仰头看着大家。
  也是这样眨着眼,可怜巴巴,人畜无害。
  一晃近三十年,在那颗心闹起来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表情。
  赵昕说:“这是你的病人隐私,我不会私自说出去。但是病程会很长,后面还要考虑手术,你还是尽早跟家里商量比较好。如果国外有什么机会,你也可以考虑,我也会帮你关注一下。”
  季苇一顿时整个人卸下劲儿来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领了处方筏:“谢谢赵阿姨。”
  心衰尚且没有严重到不能行动的地步,刚才的发作是对他强行运动的报复。季苇一攒够了力气,从轮椅上站起来,拿着处方筏出门去。
  赵昕一面按叫号器放下一个病人进来,一面把目光落在轮椅的扶手上。
  金属扶手上包着一层浅蓝色的防滑布,汗水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刚刚和她对话的时候,季苇一始终非常用力的握着扶手,掌心不停冒汗,汗水留下的痕迹才会这么明显。
  季苇一走出诊室,没有直奔药房,又回到楼梯间,坐在台阶上。
  从上往下看,还是只有短短的十几级台阶。
  他把小臂撑在大腿上,折叠上身,捏着处方筏发呆。
  早晚有这一天,但还是来的太快,太突然。
  偏偏就卡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摸出手机来,在搜索引擎上敲入“心衰”两个字,立刻有一串联想词条跳出来。
  最上面的那条赫然是:心衰还能活多久?
  季苇一的手指悬在上面几秒钟,正要按下去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
  张渊。
  他手指一抖,按在拒接上,切回到聊天界面。
  “不是听不清吗?打字就可以。”
  然而第二个电话已经拨进来,季苇一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检查,结束了吗?”隔着千百公里,张渊的声音显得格外干涩、别扭、用力。
  可季苇一听到他的声音,平白感觉有一股热流顺着鼻腔向上。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点热呼出去:“结束了,没什么事,我一会儿把报告单发给你。”
  张渊答:“好。”
  季苇一听到他吸气的声音,意识到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那头一阵嘈杂,有人很大声地在喊:“张渊,张渊,张渊。”
  季苇一忙道:“你去忙吧。”说罢就要挂电话。
  按下屏幕以前,听见对方说:“好,你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
  下一秒,季苇一挂断了电话。
  他翻出相册里的报告单来,打开修图软件,把上面的诊断全部抹掉,自己改了一份给张渊发过去。
  看着图片发送成功的瞬间,灰色的示意图亮起来。
  想起那天早上他送张渊出门,对方在关门的瞬间忽然把手插进来。
  防盗门险些挤了他的手,季苇一拉开门正要骂,张渊问他:“如果不是演戏,是真的,为什么我不行?”
  他本来不想答,然而看着对方的表情,临时决定要干脆利落地把他打发。
  “你年纪太小了,所以不行。”
  张渊松开握着门框的手:“如果不是因为太小了,就可以吗?”
  季苇一没答,砰一声关上了门。
  当然,当然不是。
  他最后看了一眼p得很真的假检查报告,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往药房走。
  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
  他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原因。
  他和任何人都应当是没有未来的,所以干脆就不要开始。
  第39章
  “停!”程秋从大监后面站起来, 眼睛还盯在回放上:“还差一点,这条不够。”
  “张渊,”她一直等到弯着腰扶起地上被碰翻拖把的张渊站起身来才对他说:“你走过位置了, 本来不应该会碰到拖把的。”
  张渊确认拖把在墙边靠稳,慢慢把手离开:“对不起。”
  话音未落, 木头棍应声倒地, 一连串带倒了旁边小桌上的各种道具。好像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被触发, 半面墙边堆着的东西稀里哗啦坍塌下来。
  张渊勉强用手拦住了一半,一边用身体抵着阻止更大的事故,一面再度致歉:“对不起, 我……”
  程秋挥挥手, 示意道具组赶紧上去处理:“别光顾着堆, 放不稳塌了砸到人怎么办!”
  这一戏发生在地下仓库里,场景被无数杂乱的道具堆满,横亘在男女主角之间, 把他们在很近的距离里框定成两个不同的空间。从镜头里看去, 有种角色快要被杂物淹没的无力感。
  事实上拍摄起来也挺无力,那些杂物实拍起来简直跟陷阱没什么两样, 韩音的调度复杂, 走哪儿撞哪儿,不停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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