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这是苏南也说过的话。隋秋天沉默下来,攥着口袋里的平安符,也没有再往前走。
  “不过。”
  江喜侧过身来看她,肩上也落满了雪,“这种事情我们再希望也没有用。”
  她看见隋秋天衣服上也全都是雪。
  便伸手过来。
  先是很仔细地给她拍了拍,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开玩笑的语气,
  “你知道你的口头禅是什么吗?”
  隋秋天愣住。
  大雪飘摇,江喜帮她拍完雪,把手收回来,视线平视,像是从她身后看到什么,
  “棠小姐。”
  隋秋天下意识转头——
  身后是一片皑皑白雪,空无一人。
  她稀里糊涂地。
  再回头。
  便对上江喜与她对齐的视线。
  江喜与她对视。
  张开唇,慢慢地说,“你的口头禅是棠小姐。”
  -
  隋秋天不知道——除了江喜之外,还有没有另外一个人可以发现这件事实。
  但活到那么大。
  隋秋天有个秘诀,一个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秘诀。
  就是——
  她可以删除自己不太必要的情感。
  说是“删除”可能有点怪。
  因为她是人类,所以用“忽略”会更好。
  但又因为她的确是个从小就奇怪的人,所以她的“忽略”,的确在很多时候等同于“删除”。
  例如。
  她可以删除陈月心把她关在姨妈家的房间里时那种浓厚的悲伤,可以删除看见陈宝君偷偷分冰棍时的难过,还可以删除被同学不小心关到厕所后的恐惧,被教官罚打手心、被隋家昌用皮条抽背时的畏怯……一切被她认定的、不好的情感,都可以被她删除掉。于是,当以后再想起来,她只会想起具体的事,却很难再感受到当时的感受。
  但是。
  但是。
  在这些被删掉的情感中。
  其实还有很多是关于棠悔。
  第一次见到棠悔,那场雨落下来,棠悔挺直背脊,那么冷静地站在她面前,拦住那些追赶着她的人,反过来保护她,让她感受到的诧异。
  后来,陪棠悔首次登台之前,那个廊道里,棠悔停下脚步问她,隋秋天,你怕吗?她看着棠悔黑漆漆的眼睛,觉得这个雇主很怪很怪,她只是被雇来的,也知道棠蓉大概率真的在利用她。可为什么,棠悔会还会担心她怕不怕?她觉得棠悔很奇怪。
  棠悔给她配她人生中的第一副眼镜。配镜的时候,她戴着外星人镜片走来走去,觉得头很晕,又不好意思讲,还以为是自己出问题。
  棠悔在旁边笑出声来,让人给她换一副度数更低一点的。镜片架上去,女人模糊的脸变得清晰。可能是眼镜度数太高让她头晕,她觉得棠悔笑起来的样子很奇怪,怎么会让她觉得心脏不舒服。
  棠悔在股东大会上失利,一个人关了灯坐在房间里面不讲话。隋秋天走进去,陪着她,突然产生那种陈月心把她关起来的感受。她想,那个时候特别希望陈月心可以回来抱一抱她。
  所以她也好想抱一抱棠悔,但又知道,她们的身份不是那么合适。那天晚上,她觉得很不好受,在床上躺了很久都睡不着,最后,她轻手轻脚地跑到三楼,坐在棠悔的房门口睡着了。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棠悔。但棠悔要出国,用一种很不明显的方式向她透露,自己很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在身边。于是,这是这辈子第一次,隋秋天说话不算话。
  第一次,棠悔把她从公路上拖到加油站,她在救护车上睁开眼睛,看到棠悔脸上的很多血,实在想不清楚,棠悔是怎么做到的。
  但她很想去给棠悔擦一擦脸上的血,也很想去给她擦眼泪,让棠悔不要哭。
  因为人和人的眼泪不一样。因为棠悔的眼泪是珍珠,掉下来的时候,也会让她觉得很难过。
  第一次,她学着棠悔的样子,笨拙地学习用餐礼仪。第一次,学着棠悔的样子,不太恰当地学习穿着打扮,随身带手帕。第一次,对着棠悔的那些公开视频,学着棠悔的样子,一字一句地纠正自己从小城市带来的口音,一点一点练习嘴角微笑的弧度。
  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很崇拜棠悔。因为棠悔能做到很多她做不到的事情,因为棠悔,总是那么强大,那么厉害。
  ……
  但觉得雇主奇怪,偷偷跑到雇主卧房门口睡觉,说话不算话,想去给雇主擦眼泪,觉得雇主的眼泪是珍珠。
  甚至于崇拜雇主……这些都不好,都不专业,甚至……有的行为还都很奇怪,很不尊重棠悔。
  所以隋秋天选择删除这些不必要的情感。
  但实际上。
  她删不干净。
  她可能,只是把那些情感关起来,放在一个半关不关的抽屉里面。
  到现在。
  抽屉打开了。
  不是被某个突然冒出来的钥匙。
  可能只是因为,已经放不下了。
  可是……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雪落下来,久久,落到隋秋天的头顶。她怔怔地捂紧自己左手手腕上已经碎掉很久的表盘,很艰难地问江喜。
  “什么时候?”
  江喜思考了一会,“刚来两三天吧。”
  她大概是觉得她这个问法才奇怪,便很直白地对她讲,“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不可能只有我知道吧?”
  隋秋天沉默。
  她低着眼,呼吸在雪地里变成白的,乱的。
  “我们先进去吧。”江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没有围绕着这件事说更多,“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淋着雪。”
  隋秋天僵木着脸,点点头。
  实际上。她们已经离棠悔住的那栋房子很近。人站在门口,几乎都可以看见里头的家具摆设。
  棠悔没有在里面。
  棠悔会在哪里?
  隋秋天往三楼亮着灯的窗户看。
  “我现在没有和棠总住在一栋。”江喜带着她上了楼梯,解释,“她喜欢一个人住,所以我和管家住在另一栋。”
  屋檐挡住她们头顶的雪,隋秋天总算觉得好受一些,但仍旧有些咳嗽。
  “棠总现在应该还在书房里面。”江喜带她走进去。暖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她在风雪中携带的寒意。江喜停步,像是有些犹豫,返过头来问她,“需要我去找棠总下来吗?还是你自己上去找她?”
  “不用。”
  这是隋秋天的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
  她紧紧攥住口袋里的那些请来的符,到了这里却莫名踌躇,“不用特意打扰她了,我在下面等一会吧。”
  “你要在这里等?”江喜有些意外,“那棠总今天可能不一定会下来了。”
  “没关系。”隋秋天在今天晚上第三遍说,“我不着急。”
  江喜看她一会,大概是觉得她奇怪,却又拿她没办法,
  “好吧。”
  又看了眼时间,
  “她现在应该和苏秘书都在书房里,我先去三楼看看,你稍微在这里等我一下。”
  “好。”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江喜没说更多。
  但上去之前。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犹豫,像是担心她一个人坐在下面不舒服,又像是有话要跟她讲。
  “你有话要和我说吗?”隋秋天问。
  “本来有的。”江喜停了一会,摇了摇头,“但现在你都到这里来了,那我就不多嘴了。”
  隋秋天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江喜去了三楼。
  一楼便只剩下隋秋天一个人。
  暖气开得很足,篝火也扑簌簌地烧着,木柴燃烧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很是犯困。
  她这一路过来,已经消耗太多体力。
  最开始,隋秋天强撑着眼皮,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将近一个月过去——这里貌似什么都没有变,地毯还是她离开之前换的,家具布置,和灯光也都一样。
  看了一会。
  她逐渐抬不起眼皮,整个人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气息,手中拿着那些求过来的符纸,慢慢地抵抗不住温暖的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
  但她感觉。
  比她前阵子在医院里,没日没夜地睡的那些觉,都要好得多。
  再醒来的时候。
  房子里面还是很安静,敞着空落落的顶灯和楼梯。
  隋秋天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吊顶和环境,有一瞬间,她感觉到鼻塞——
  差点以为还是那天早上,自己还坐在客厅里,整理好行李箱,等待棠悔下楼,然后她们一起去旅行。于是,她下意识抬起腕表看时间——
  陡然瞥见表盘上的碎痕之后。
  隋秋天怔了好一会。
  迟迟放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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