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她说她来还愿。”义工眯着眼回忆,“身体看起来也不好,却还是围着大殿周围,五步一行礼。而且,那天,雪也下得像今天这么大。”
“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最后她晕倒了。”说到这里,她摇摇头,像是很不认可这种行为,又转头,微笑问隋秋天,“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雪飘落到眼角,慢慢融化,淌落下来。隋秋天怔了很久,才动了动冻得有些发硬的喉咙,说,“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义工点点头,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笑了一下,
“那天我向她问起你,她也是和你现在一模一样的反应。”
隋秋天不讲话。
在来白岛之前,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程时闵,来看她的苏南,都不愿意向她透露棠悔的消息。
甚至是那些热衷于报道山顶秘事的小报小媒,这次都集体噤声,让她找不到一点有关于这个人的消息。
于是她知道。
一个人要是想从另一个人的世界消失,是很简单的。
而出乎意料的,这次她来到了一个离山顶很远的地方,却清清楚楚地得到了关于棠悔的消息。
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像是,她梦寐以求的事物突然从天而降,摆在她面前。但她却不敢去碰,怕碰了之后发现是假的,也怕碰到之后,发现是梦,是她的幻想。
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
义工却没有说更多了。
她看了隋秋天一会,重新低下头,在那些白纸上写字。
雪片无声无息地落下来,隋秋天缓过神来,低眼想问对方最后棠悔怎么样,便看到义工用黑色的小头笔,在白色纸张上,轻轻落下最后一笔——
绞丝旁,旁边是一个“彖”。
是“缘”字。
义工似乎是在重复练习这个字,写完一字,又重新起头,写另外一个。
“你知道‘缘’字为什么会是这么写吗?”大概是见到隋秋天感兴趣,义工一边全神贯注地落笔,一边主动询问起来。
雪飘起来。
好像还不是可以下山的时候。隋秋天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很多人都会询问自己是否是‘有缘人’,但很多人,可能都不懂得‘缘’的含义。”
义工低着头,白色围巾上也落满雪花。她重新落笔,这次先是在白纸上写下空空的一个“糸”字,“这个字,本意是‘布帛’。”
又一笔一划。
很慢地写下一个“彖”,添在“糸”的右边,“这个字引申为‘包边’。”
“合起来就是,衣物的包边。”
最后一笔在白纸上落下。
“缘”字成型。
“所以,‘缘’这个字既有突破边际之意,也有顺其自然之意,但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一方,‘缘’这一字,都可喻为……”
义工抬起脸来。
目光停落到她的胸口,那里停着一道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
“命运的丝线。”[1]
隋秋天愣住。
手里握着的那些符纸上也有红绳,一根一根地缠绕住她的手指,隐隐约约发着热。
义工笑眯眯地,盯着隋秋天看了一会,很突然地说,
“这位善信,其实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
“从你上次来,我就看你心地善良,以慈善之心待人接物,这次又看你心思纯净,能静心花这么久时间来钻研一件琐事,应当是与道有缘之人,不如我介绍我的师父给你啊——”
话说到一半。
隋秋天突然抬起脸来。
定定看着她,眼睛在白色大雪里看起来很黑很黑。
义工指了指那满张的“缘”,手揣在两袖,微笑着对她说,
“修行是种难得的机缘,不妨考虑一下?”
隋秋天和她笑眯眯的眼睛对视很久。
大概是在二三十秒钟之后,她垂下自己细长的睫毛。
有白色的雪落到上面。
她蹭了蹭下巴,愣愣盯着自己大衣上的一颗牛角扣,很久,她觉得她突然产生一种迷宫中走出来的感受,发了一会怔,轻轻地说,
“谢谢道长。”
“虽然我还称不上道长,但——”
义工说到一半。
就突然看到隋秋天站了起来,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我还没带你去见过师父呢,你这是要去哪儿?”
隋秋天不回答。
她再次向对方行了个礼。
然后。
她揣着那些平安符。
冒着风雪,兀自踏着石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这次她没有冒冒失失,而是很小心地撑扶着自己上山时买的登山杖,慢慢地,小心地,下山,也在到半山腰的茶馆之后,打了辆车,等车接到之后,她安全平稳地到达汽车站。
从汽车站返程,大巴从白雪茫茫的白岛,开到白色的曼市。
到曼市之后。
隋秋天先是打了车。
风尘仆仆地回了陈月心所在的医院一趟。
那时。
陈月心的手术已经结束。
她被推到普通病房。
隋秋天寻到刚刚在手机上问到的病房号,走过去,隔着很多个人的后背,隐隐约约,她看见陈月心苍白灰暗的脸,也看见陈月心脸上的氧气罩。
很多人围在她的病床外面嘘寒问暖。陈宝君握住她的手泪流不止,方家轩小声地喊“妈妈”,陈月心的老公包着她和方家轩的手,这几个人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程时闵的肩和陈宝君挤在一起……她侧脸,猝不及防看见隋秋天,一下子愣住。
隋秋天不讲话,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她摇摇头。
程时闵没有开口喊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隋秋天把兜里的平安符拿出来。
她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淋了很多雪,肩上都是白色的,但被她拿出来的平安符却隐隐发热。
她走几步,把那道缠绕着红绳的平安符放在几个人身后的小桌上,压在陈月心的的衣物下面。
红绳从她手指上脱离。
像一条红色蚯蚓,从她骨血中攀了出去。
隋秋天看了一会,很安静地离开。
从医院走出来,风雪刮得愈发大了。隋秋天将脸埋在外套里面,打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麻烦去北角道3*8号。”
“这个天气要上山?”
司机环顾一圈外面的风雪,嘟囔着,“我这个车怕是很难开上去哦。”
“我给你加钱。”隋秋天说。然后又补充,“慢点开也没事,我不着急。”
“行。”司机思考一会,果断答应。
车开起来,外面的风雪变得仿佛更大了。隋秋天坐在后排,将两只手重新放在手套里面,下半张脸埋在衣领。她戴着手套,很不方便地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纸。
纸被折起来。
两只手套的线挂在她脖子上,她很不方便地去展开。
这个过程花了她大概十分钟。但她还是没有摘手套。
她不着急。
是在车开向白山的方向,隐隐约约间,她看见那尊金色大佛的时候。
她看见因为折得太急。
纸上被晕染开来的字,一列是“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另一列是“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还是11:1.
她没有在上面添话。
可是她还是急匆匆地回来,急匆匆地打着车,说去北角道38号。
这显然并不符合隋秋天定下来的规则。她突然不按照规则做事,突然像一个程序坏掉的机器,脱离轨道,直愣愣地寻找到一条新的、没有人认可的轨道过去。因为,那位义工讲她和道有缘。可能是真话,也可能是假话。
但那个时候她想起棠悔。
奇怪。
她不知道自己理解的是否正确。但她想,如果修道之人要抛却红尘,在这之前她最放不下的,最遗憾自己没有去做的,会是什么?
于是在那短暂的几秒钟,她看着雪,看着那位义工的眼睛,想起那些慈眉善目的神像,仿佛可以预见自己在道观之后规律而平凡的生活。这似乎是她可以接受的,也是她从前所希望的生活方式。
但基于这个基础之上。
她再想到的,觉得自己放不下的,不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陈月心,不是说要下次给她买围巾的程时闵,不是帮她收拾行李的苏南,不是送她离职礼物的房思思……
隋秋天摸到平安符。
自己求的那些。
还有自己心口上戴着的那张。
她想起自己弄丢的那张——保佑她一辈子安康无病,无痛无苦的那张。
她摸到那上面的红绳,感觉到那些绳子缠绕着自己,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不存在的,都缠绕着她。
她想起棠悔。
只有棠悔。
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