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走掉了。
  程时闵第一个发现,那时她也很累,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隋秋天,又要上班,还要时不时抽时间顾着这边,所以那会,她到了自己妈妈身边,便很是放松地靠在陈宝君肩上阖眼休憩,注意到隋秋天突然开始往外走之后,她慌张起身,在身后喊她——秋天!你去哪儿!
  隋秋天没有回答。
  她甚至没有拿走行李箱。
  她一言不发,低头往外走,离开把自己生下来那个人的手术室门外,把那小部分陈旧的过去,和很大部分崭新的未来,都丢在那里。
  隋秋天知道,可能陈宝君看见了,转眼又会跟其他人说,这个小孩从小就很怪,长大了可能也很不孝顺。但她不是很在意。因为她根本不喜欢“孝顺”这个词语。
  妈妈可能爱女儿,女儿可能爱妈妈。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有一方变成“孝顺”就很奇怪。
  况且她本来就是怪人一个。
  气温下降得很厉害。隋秋天再走到医院外面,就发现真的好冷,她在呼啸而来的冷空气中,打到一辆车,上车的时候她已经有些喘不过来气,却还是对司机说,
  “麻烦送我去汽车站。”
  今天不是工作日,汽车站没有那么多人,只有零零散散的乘客。隋秋天在手机上买了一张时间最近的汽车票,几乎是车一到,她就直接奔下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发车站,登上那辆开往“白岛”的大巴车。
  这次,大巴车上没有尖叫到让人心烦的小孩,也没有会分给她橘子吃的橘子奶奶。
  车窗好像很久没有修过,明明关紧了,却还是有哪里透风出来。
  隋秋天随便找了个空座位坐着。
  晕晕沉沉地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冰冷的坚硬的车窗上面,鼻子已经很堵。
  没有人再给她靠肩。
  她迷迷糊糊地下了车,出了车站,在车站外面找了一圈,果然,没有那几辆卖“一件一百两件五十”的车,更没有讲话夸张到动画片的那几位车主。
  受到同一股冷空气的影响,白岛这几天的气温也接近零下。
  隋秋天走在路上感觉到一种刺骨的寒冷,也觉得,这座城市和她记忆中的很不一样。原来白岛的天没有那么蓝,天气也没有那么好,人也没有那么善良和可爱。
  因为当她打车前往去银行取钱,又再次乘坐那辆出租车前往那座道观时,价格比上次贵很多。
  被她扔在医院的行李箱里面,有一张不用去查就知道很贵的银行卡。
  不过她还是讲了价。
  因为也是那张银行卡,上面有人给她写,不要让自己吃亏。
  隋秋天总是习惯性听话。
  气温低爬山时很辛苦,比气温高的时候更辛苦吗,因为会丧失更多热量来御寒。
  这次受伤之后,隋秋天身体真的比受伤之前差很多,这么长时间,体力也没有恢复过来。
  所以,她几乎花了比之前多一倍的时间,停一半,歇一半,才气喘吁吁,重新来到那个道观门口。
  气温低,愿意爬山的人变少。所以,这天的道观门口显得尤其凄凉。原来人的虔诚都可以被天气影响。
  隋秋天缓步踏上石梯。
  还是那位义工。不过她这次在脖颈下系了条厚绒的白色围巾,看见隋秋天后,她仍然笑眯眯地对隋秋天行了个拱手礼,也依然对她讲,“莫走回头路。”
  隋秋天很虔诚地回礼。
  领了三炷香。
  踏入道观。
  她顺着那天的路线,手上掐子午诀,佝偻着腰,在每个殿内的神像面前,都拜三拜,也都额头贴紧手背。
  隋秋天总是很笨。
  她的社会经验,交往经验,甚至是很多言行举止,都是从另一个人身上习得而来的。
  这次也一样。
  到每个殿内。
  她都捐一次香火钱,也跪拜一次,就算是双腿发软,也努力撑扶自己,不让旁边的好心人帮忙。
  最后。
  她来到最后一座殿内。
  潜心为陈月心求得一张平安符。
  然后。
  她继续求符。
  平安符,健康符,护身符,防小人符……
  她把能求的符全都求了一遍。
  结束之后。
  隋秋天走出大殿,发现又开始下雪。
  白岛也下雪了。
  一片一片,像羽毛一样,落到人的鼻尖,眼睫,肩膀。
  隋秋天在殿前,一边喘气,一边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膝盖,她揣着那些几乎不占重量的平安符,没有马上下山,而是在殿外静静看了会雪。
  是在雪在地上盖成一层薄薄的白之后。她呼出一口白色的气体,慢吞吞地走出道观门口。刚刚那位义工看到她打算下山,在一旁提醒,
  “风雪大路滑,最好是不要单人下山,再延缓些时候,和大部队一起。”
  隋秋天看了一会越来越厚的雪,觉得也是,便点点头。
  但左右她也没再进道观,而是站在门口,找对方借了纸笔。
  义工很好心地借给了她,还看她脸色不是很好,怕她在雪里面晕倒,便借了点位置让给她坐,又去接待其他游客。
  善信络绎不绝。隋秋天坐在旁边,雪片一颗一颗落下来,融到她的肩上,头发上,把她盖成一个薄薄的雪人。
  她拿出纸笔,在顶头分出两列。
  一列写——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另一列写——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这是隋秋天梳理逻辑时通常采用的笨方法,写下来之后,会让她的思路变得清晰一些,也会让她对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有个明确的认知。
  天气很冷很冷,隋秋天哈出很多口白气,取了手套,手指被冻得通红。
  她努力展平那张薄薄的纸,拿着义工借给她的小头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
  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1、平安符可以用寄的。就像全家福也可以用寄的。
  2、我骗了她。
  3、在她最相信我的时候离开,可能是最正确最不会出错的一件事。她的妈妈说,这样对她最好。上次在白岛发生的事情,也证明这真的是正确的。
  4、离开山顶,是我自己一直想要的。
  5、雇佣期已经结束了。
  6、苏南让我走,让我不要操那么多心。她说,她也觉得我最好是不要回去,不要想起她们这些人。
  7、表姐也希望我可以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多岁的人。
  8、保镖守则里重要一条,不要违背雇主的命令。
  9、她会有新的保镖。就算不是江喜,也最好不要是我。
  10、她连全家福都不想留给我。这一点有一点严重。
  11、我还是有点生她的气。
  ……
  好吧。
  理由蛮多。
  隋秋天吸了吸鼻子,把这些一条一条列下来,才发现“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怎么写都写不完,只要她想,她似乎可以写一万条出来。
  所以写到第十一条的时候。
  她看着“生气”这个字眼。
  很久,冻得发红的手背挪到另一列,她开始看“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笔尖悬停。
  她写了个“1”。
  然后。
  停了大概两三分钟。她在后面写:
  我担心她。
  雪落到鼻尖上,慢慢融化,变成水,像一条细胞的河流那样淌下来。
  隋秋天吸了一下鼻子。
  动了动通红的手指,把这句话划掉,思考了一会,重新写成——
  我想念她。
  写出这条后,隋秋天愣愣看着纸上的那句,因为手僵,几个字写得很不好看,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自己写的什么。
  但她发现。
  写出第一条之后。
  她怎么也写不出第二条了。
  11:1.
  是十一赢了。
  规则理应如此。
  雪落下来的时候很安静,隋秋天也很安静地拿着笔想。
  “这位善信。”
  是在她不知道发了多久愣之后。
  一直在她旁边的义工有些不好意思地喊她,
  “可以把笔还给我了吗?”
  隋秋天回过神来。
  她声音干涩地说“好”。
  便有些慌张地把手里的笔还给义工,又行了个拱手礼。
  义工笑着把借出去的笔接回来。这阵子没有游客过来,她没有再看鼻梢通红的隋秋天,而是在旁边的纸张上写了一会字,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主动提起,
  “上次和你一起过来的那位善信,她还好吗?”
  隋秋天愣住,“怎么会突然问起她?”
  “你不知道?”义工问,然后又露出了然的神情,一边在纸上写字,一边回忆,
  “大概就是前几天吧,那位善信,也和现在的你一样,又来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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