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和警察一起来找我。”
隋秋天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
模糊中,汗液中,甚至可能是血水中。棠悔摸到她湿漉漉的脸,也摸到她皱皱巴巴的、被划破的衣角。
那些脚步声没有靠近,不知道是找不到目标还是发生什么事。但现在,越浪费时间,就越是多一分危险。
汗水血水一同淌下来。
棠悔自诩自己在危机状况中向来能保持冷静,这可能是她的优点,也是她最大的缺点。
可能这也是自私和心狠的一种体现,因为在这种时候,她似乎没有任何拖拖拉拉的情绪可以流露。
她摸了摸隋秋天的脸,短暂的一秒,有很多无法释出的亲昵。接着,她一口一口地喘着气,撑扶着那棵树站起来。
又忍着剧痛。
把隋秋天拖到一棵树的背后,在地上胡乱拾了些草叶,泥土,将隋秋天盖住。
越惶然,她手上的动作就越机械,整个人也越麻木。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隋秋天身上很湿很湿,像一个要融化掉的雪人。又好像是因为快要融化掉,所以在珍惜可以喊她名字的机会,
“棠悔,棠悔。”
她又这样喊她了。
树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像嘶吼,像哀鸣,像恸哭。棠悔抹了抹自己的脸,头发黏黏腻腻地粘着脸庞,她呼出热气,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你在这里等我。”她摇摇晃晃地站着,在溢上来的黑暗里,模模糊糊地对隋秋天说,“不可以睡觉,也不要发出声音。”
“如果有人路过这里,只要不是我,你都不要让他发现你。”
“保持呼吸平稳,深呼吸,尽量不要动,也不要浪费体力去做些什么事,再困,再累,再冷,都不要让自己睡过去。”
她已经完全看不到隋秋天,只能对着弥漫上来的、恐怖得像要吞掉自己的黑暗,一字一句地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说完之后,她停了片刻,听到隋秋天像破风车一样的呼吸声陡然停住时,捂了捂眼睛。
“好。”但隋秋天再次出声了,“我知道的。”
她好努力,呼吸也好努力,只为了给她回应,只为了让她放心离开,“我会不睡觉,会不动,会努力保持深呼吸,会不浪费体力,会等……”
说到这里,她听起来好温和,像从来没有因为她而受过伤,
“会等你回来。”
棠悔抹了抹脸,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嗓音几乎哑得像山间的鬼,
“隋秋天,我不会让你有事。”
棠悔想毫无疑问,那些人的目标是她。也毫无疑问,只要她出现,那些人会冲着有动静的地方奔过来,而不会有心思注意到——在山坡隐蔽的某一棵树下,黑暗中藏着一个无法动弹的人。
如果幸运。她能真的寻到出去的路,能真的报警,带着能够帮助她的路人,或者是警察,一起原路返回,过来找到隋秋天。那会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不幸。她一个瞎子在树林间踉踉跄跄,找到的不是警察,不是路人,而是那一伙在黑夜中追逐她们很久的、气急败坏的人。那她只要将那群人的注意力抢走,隋秋天也许还有机会,被路过的人发现。就算没有机会,她也会想方设法为她制造机会。
基于她现在崴脚、体力耗尽,也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条件。她觉得可能她找不到路、最后被那一伙人发现的几率更大。
所以她不冒险,不拖拉,不像那些会给爱人织围巾的肥皂剧里演得那样,硬要带隋秋天一起走,不承担失败之后连累隋秋天也无法逃脱的风险。
她把隋秋天留下来。
因为她是棠悔。
棠悔转了身。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跌跌撞撞,双腿几乎被疼痛贯穿。
走了几步。
她扶着一棵树,大喘着气。
隐隐约约。
她知道隋秋天在注视着她,大概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可以保持清醒的力气。
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好像都能感觉到——隋秋天现在可能很疲惫,流了很多血,但她注视着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可爱,漂亮,也真诚。像一个目送她离开的天使。
棠悔呼出一口气,再走一步,便听到身后,有被压得很低也很欣慰的声音飘过来,
“棠小姐,不要回头。”
山林寂静,汗水流淌。棠悔只花了不到半秒钟,让自己生出“这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的留恋,时间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因为那极为短暂的半秒钟时间——
她还想起她第一次喊她“棠小姐”时候的声音,听起来也像现在那么温和可爱,也想起,她有很多话没有来得及跟隋秋天讲,譬如希望她以后不要太怀念她,希望她以后可以做个恰当的坏人,把自己看得最重要。
也希望她下一次买冰淇淋的时候,要学会给自己把每一种口味也买全,也不要再当保镖给下一个人这样卖命了,要珍惜自己,也要把身体养好,等到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还是要把自己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最好能比现在再胖一点……很多很多,她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说的话。
但她发现,可能无论先说哪一句,都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她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太多停留,更没有因为隋秋天在这时变得遥远的、一下一下拉扯着她心脏的呼吸声回头,而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继续往前奔走。
因为她是棠悔。
心狠的,不善良的,永远都不会被神庇佑的棠悔。
-
树林寂静而嘈杂,风渐渐停了,棠悔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往正确的方向在走。
她故意闹出动静,故意踩断树枝,故意在摔倒之后连滚带爬。
她希望,身后那些追逐她们的鬼影能追着她的脚步过来,远离安安静静在树下待着的、无辜而善良的隋秋天。
奔逃的过程中。
棠悔的手,脚,脸,脖颈都被划破无数道口子。有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像从躯壳中被赶出的魂魄,麻木地穿过很多让她觉得疼的树枝和草木,她开始怨上帝、佛和神,因为她已经那么虔诚,祂们都还是不肯庇护她。
可下一秒钟,她又把这些怨恨全数收回。因为她不想祂们察觉到她的怨恨,从而连累隋秋天。
她虔诚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怪,我只要你们能让她活着。
怨来怨去。
她又觉得,最怨的应该是她自己。
棠悔。
棠悔不应该平时对神和上帝缺乏敬畏,不应该把棠厉留下来的那些当作摆设,不应该那么贪心,那么自私,不应该在昨天提出让隋秋天带她出来玩的愿望,不应该没有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可能是在过生日之前,或者是中秋节之前,在留下那张全家福之前,就让隋秋天离开自己。
或许更早一点,她不应该爱上隋秋天。再早一点,她不应该……让隋秋天遇见她。
奔走间,棠悔跌跌撞撞,慢慢地,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也觉得全身发冷,像有什么人凭空抽走她的体温。
或许这就是她缺乏敬畏的报应。
她跌跌爬爬地想,摇摇晃晃地往隋秋天刚刚为她指明的方向跑。
她需要快。
更快。
最快。
棠悔的脚步开始发颤,喉咙中开始透出血腥味。她没有停下来,任由那些血腥的、难堪的气味,从自己喉咙中溢出。
耳朵里塞满了虫鸣鸟鸣声。
她脚下一软。
再度摔落。
脸狠狠砸到地上。
潮气和泥土腥气将她埋住。
棠悔用力撑着,站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汗,血,水,趔趄,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
她听见有嘈杂的声音传到耳边。
棠悔已经耗尽体力,没有心思生出警惕心,便径直地、摇晃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往那个嘈杂的地方走去。
就算是追兵。
她也认了。
她想现代社会,就算有人再恨她,应该也不至于要对她可怜的保镖小姐也赶尽杀绝。
只要能放过隋秋天就好。
棠悔扯着喉咙里的血腥气,麻木地想,麻木地迈着步子,离嘈杂声越来越近——
摸到张牙舞爪的铁丝,冰冷的坚硬的,要把她的手刺穿的铁丝。
棠悔停了几秒。
她想从篱笆中钻出去,想像刚刚把隋秋天留下来地时候那么冷静,请求好心人可以帮一帮她,帮她报警,帮她回去找她,帮她拿自己的命抵她的命,帮她下辈子可以换种好的、安全的、温暖的、也更普通的方式来爱她……
但她突然哭了出来。
哭声将嘈杂热闹声瞬间变得寂静。
接着,是有人犹豫着往她这边走过来的声音,有人问她“这位小姐你发生什么”,语气带着惊呼,和一些迷茫中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