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棠悔重新迈动步子。
拄着盲杖,笃,笃,笃……踏到门边。
隋秋天下意识抬眼,屏住呼吸看向那张密闭的门。
一秒,两秒,三秒……
门被打开。
棠悔的脸从光影中敞出来,她似乎喝了点酒,眼尾有些发红,鼻梢也落了些模糊的暗红光影,眼睛是湿的,润的,泛着水光。像眼睛里无声无息发酵过一滴酒,但看上去仍然很美丽。或许她在来的时候,也有想过有很小很小的可能,这真的会是一场家宴。
隋秋天愣了片刻。
背到身后的手指攥了攥。她努力扬起唇角,朝她笑。
棠悔也笑。
笑完了。
她脚步慢慢地走过来,像是累极了,影子挨在她的影子旁边,像一只蝴蝶停栖在她肩膀上休息,身体却只能和她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
“隋秋天……”
棠悔的影子晃晃悠悠地撞着她的影子。
隋秋天站在原地,“我在的棠悔小姐。”
她回应她。也在她踉踉跄跄快要倾倒之前,忍不住伸手——
用手掌稍微托扶住她的手弯。
体温相贴。
力道支撑。
棠悔抬眼看她,视线在她鼻尖停了大概有几十秒钟。
然后垂下脸去。
女人脸上淌满了浓郁的黑暗,隔着飘飘的发丝,她疲倦不堪地将脸倚靠在她肩上,吐息很轻,带着某种眷恋的酒精气息,
“你肚子饿不饿啊?”
那一刻,隋秋天的目光很轻易地越过棠悔的肩膀,看到黑暗里仿佛有很多双诡异的眼睛在看着她们,诧异,怀疑,震惊,不解……
是这些吗?隋秋天看不太懂。很多时候她都看不懂。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旧的、诡谲的世界。
视线庞杂,像天罗地网无法脱逃。
隋秋天愣怔低下视线。
在其中寻到她看向她的眼睛,也听见棠悔笑着,轻轻对她说,
“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回家,回家[爆哭]
44「橘子蛋糕」
◎【亲爱的棠悔小姐】◎
棠悔没有再回头。
她说完这句话,就自顾自与隋秋天分开,像一只受伤的昆虫那样跌跌撞撞往楼下走。
刚开始她走得很快。
几乎没有等隋秋天。
或者是说,她相信无论自己走得快,还是走得慢,隋秋天都会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所以她短暂地将那只埋了很久很久的昆虫放了出来。
今夜又是绵延不断的小雨,像蛛网一样,把很多模模糊糊的影子黏在一起。
下楼之后。
棠悔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她头发都被淋湿了,但她没有管,她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大大方方地淋过雨。
所以走出会馆后,她就干脆顺着湿漉漉的街道,踩着很小很小一个炸开的水洼,在朦胧细雨里走,变成一个很任性、也很孩子气的酒鬼。
隋秋天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好让江喜先去找司机,让她们先去把车开过来。
她自己则拎着棠悔的外套,拿着被她扔下的盲杖,跟在她身后,看棠悔淋着雨,踉踉跄跄、却又无拘无碍地走在自己前面。
黄色街灯闪了一下,掉了一滴水下来,像蜘蛛吞掉一只蚊子。
棠悔突然停下来,好像栖息在街灯下的一只游魂,连影子都很淡。
隋秋天快步走上前。
颇为紧张地盯着她浸在街灯下的侧脸,“棠悔小姐,你是不是冷啊?”
已经是深秋,临近冬天,街上温度其实已经很低了。棠悔甚至没有披外套。
只穿着在室内穿的西服外套,衬衫领口好像已经被淋湿了,薄薄地贴在皮肤上。
她卷过的头发湿浸浸的,变直了些,贴在她白皙得将近透明的脸庞上,一缕缕的,像要把她包在茧里的丝。
她看着隋秋天。
然后突然歪头,朝她眯起眼笑了,声音比雨丝还轻,
“隋秋天,我好像找不到路了。”
她今夜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
平时她不会这么笑,平时她笑起来的弧度很标准,眼梢弯起来的弧度也好标准,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训练要怎么笑。
但她现在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没有那么好看,也没有那么标准了。
隋秋天看她。
棠悔没有看她了,她抬起脸,脸上淋了细雨,绒毛在霓虹下看起来很模糊,“这应该不是回家的方向。”
隋秋天慌里慌张地从自己身上找纸巾。
棠悔又在这时望她。
有点孩子气地问,“隋秋天,你到底饿不饿啊?”
隋秋天顿住动作。
很久。
她声音干涩地说,“我不饿的棠悔小姐。”
棠悔点点头,仍旧是看她,也很温柔地对她笑了,
“不饿就好。”
隋秋天终于找出纸巾。
她伸手。
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脸上的雨水。
隋秋天怕她会飘走,也怕她会被水鬼绑架沉进水底,还怕她被很多黑色的丝缠住,一圈圈绕住,然后埋进茧里。
棠悔又笑了。
她看隋秋天。
然后。
也伸手,给隋秋天擦了擦脸上的水。
她体温很低,手指也很凉,也有很多雨水,湿湿的,瑟瑟的。
食指在她眼尾停留很久。
蜷缩回去的时候。
她看着隋秋天,轻轻地说,“你怎么又哭了啊?”
隋秋天慌慌张张地用袖口擦了擦脸,然后解释,“棠悔小姐,我,我这是淋的雨。”
棠悔“哦”了声。
然后又眯了眯眼睛,笑,“那你现在怎么想我的啊?”
隋秋天看着她漆黑的、被雨淋得湿湿的、仿佛像是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眼睛,觉得自己心里面好像有很多东西正在一起跑过去。但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所以她只好很笨地说,“我不太清楚。”
“觉得我可怜?”棠悔问。
隋秋天愣住。
棠悔笑了一下,又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好一会,她自顾自地想要脱鞋——
她今天穿了一双不太舒服的鞋,鞋跟稍微有点高,脚背整个露在外面,很白,也被淋湿很多……
“棠悔小姐。”
仓皇间隋秋天过去扯住她的手肘,却又在对上棠悔眼神时,惊惶不安地停住动作。
雨落下来,飘在她们的眼睛中间,像两朵沉甸甸的云。
棠悔安静看着她,眼神像是觉得她很奇怪。
“我背你吧棠悔小姐。”隋秋天松开手,温声温气地说,“地上太凉了。”
“你会生病的。”她强调。
棠悔眼睫毛上落满了雨。
隋秋天踌躇,说,“生病了就没办法去快餐厅给人炸薯条了。”
棠悔笑起来。
她像是觉得隋秋天很有趣,歪了歪头,然后很配合地将两只手抬起来——
隋秋天松了口气。
把盲杖外套都整理好捞在手里。
在棠悔面前蹲下来。
水洼倒映着她们两个的影子,有雨丝砸进去,模糊她们两个的脸庞。
棠悔趴到她背上。
她很轻,也很柔,也很韧,像一片云飘在她背上,可惜装满了雨,雨水湿湿滑滑地,从她脖*颈上淌下来。
隋秋天将她背起来,顺势,也将她快要滑落的两只鞋都拿到手里,一并拎起来。
她力气大,个子高,能把她背得稳稳当当,能为她减轻很多身上的负累,还能在这场雨里背她很久,背她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棠悔小姐,你要是不舒服就和我说。”隋秋天说,“要是想下来也跟我说。”
她踩着水洼,顺着马路边,一步一步地在浸了雨的街灯上走。
车还没开过来,可能是没有找到她们。
“隋秋天。”
棠悔脸贴在她肩上,呼吸里也沾着很多水,像翅膀上淋过雨所以只能低空飞行的蜻蜓。她喊她,却又停了很久才开口把话说下去,
“其实,我小时候真的有想过当珠宝设计师来的。”
隋秋天沉默。
这可能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听过的秘密。
通常情况下,她不太喜欢承担秘密,因为秘密会带来危险。
但——
如果是棠悔,她愿意为她承担秘密,甚至也不只是秘密。
“是不是很无聊?”雨丝缥缈,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好模糊,
“一个豪门继承人的梦想是逃出去当什么珠宝设计师?”
也很轻,“好像连现在的八点档九点档都不这么演了。”
“不无聊。”隋秋天说。
“一点也不无聊。”她重复一遍。
因为棠悔不是那些八点档九点档的主人公。她是活生生一个人,她十一月一日生日,天蝎座,今年三十二岁,在那场车祸以前她钟意穿高跟鞋,她听到隋秋天爱吃蛋炒饭,会很奇怪也很善良地每餐都为她准备蛋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