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她不喜欢过生日,不太爱喝酒,只会在不开心的时候喝酒,她不高兴的时候不喜欢开灯,不喜欢穿鞋,她不碰烟这种上瘾的东西,口味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变得很清淡,胃也不是很好,总是吃分量很少的食物,她在和大人吵架的时候,会说自己宁愿去快餐厅炸薯条……
这样的一个棠悔,曾经在少女时代想像一只小鸟一样逃出去当珠宝设计师,一点也不无聊。
棠悔静了下来。
隋秋天背着她,沉默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棠悔现在并不想停下来,也并不想回去山顶。
可能……她和她小的时候,都是一个样子,想逃走,却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去才有用。
走了一会。
棠悔好像很累了,她像一只翅膀变得很重的蝴蝶,柔顺而脆弱地俯卧在她背脊上,
“但后来,外婆发现了,她给了很多很多钱给她,就是那个愿意让我冒名顶替的好心的网友,好心的网友收了钱,把对我的同情收回去,说不知道我到底整天在闹着对抗什么,然后我就没当成珠宝设计师了。”
“连冒牌的都不行。”她轻轻地说。
隋秋天突然又想起她昨天打电话订蛋糕的时候,店家问她多少个人吃。
她想了很久。
最后发现,自己只能说——两个人。
和现在的心情很类似。
“她不让我当,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棠悔简单地说,
“可能只是因为不想让我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可能又是因为……”
雨飘得好大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好温柔,“单纯不想让我有太喜欢的东西吧。”
这句话后。
她很久都没再说话,像是也不期待隋秋天的回应。
隋秋天不知道说什么。大多数情况下,她和棠悔相处,都是棠悔说,她听。但棠悔以前不会说这些。棠悔总说,隋秋天,我很高兴听你和我说这些事;棠悔还说,我愿意给你的东西,不代表也会愿意给别人;棠悔会问,隋秋天,出什么事了?
……
棠悔很少说——隋秋天,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将脸贴在她肩上,轻轻地、飘飘地呼吸着,仿佛已经睡过去。
“棠悔小姐?”隋秋天试探性质地喊她。
棠悔没有出声,呼吸频率也没有变化。天上在下雨,她喝了酒,却在隋秋天背上睡得仿佛很舒服。
隋秋天安静下来。
到现在。
隋秋天才愚钝地知道——棠悔是真的没有太喜欢的东西。
就好像,她也没有太不喜欢的东西一样。
其实她们两个可能都不太正常。
曾经,隋秋天觉得“不太正常”是贬义,但现在她觉得是“褒义”。因为有棠悔陪她。
街道湿漉漉的。
车开过来开过去,在她们周围溅上水,把她们变成两尾找不到海洋的鱼。
隋秋天沉默着,背棠悔走了很长一段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
车慢慢开过来,在她们身边停下,江喜降下车窗,隔着雨丝戳破她们外面的茧,
“姐,快让棠总上车吧!”
隋秋天停下步子,很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才知道自己已经背着棠悔走了很久。就好像,她们两个不太正常的人,不知道要逃到哪个不太正常的世界里去。
江喜下了车。
她和隋秋天一起,把棠悔扶上了车后座。
棠悔睡得很熟,不知道是因为醉了酒,还是因为淋了雨。
隋秋天让司机把空调温度调高,帮她把座椅调平,让她可以躺得舒服一点。
又摸了摸自己一路上护得紧紧的外套……还是不小心淋到了雨,有些湿湿的。
隋秋天皱紧眉,只好翻箱倒柜,找出车上的薄毯,一丝不漏地盖在她身上……
然后又翻出一条干干净净的白毛巾。
给她擦脸上的、手上的、身上的水。
雨滴顺着发梢滴落,滴到隋秋天的眼睛里,滴得她很痛。
她不太在意,用手背随便抹了一下。
又去给棠悔擦身上的水……
棠悔缩在座位上,好像很冷,双臂扣紧双肩,眉心也轻微蹙紧。
隋秋天也跟着她皱紧眉心,换了一条毛巾,继续努力去吸她衣物上的水。
又连忙嘱咐司机稍微开快点。
司机加快车速。
隋秋天擦了擦自己淋了水的腕表,时间是晚上十点十二分。
她盯着看了会。
再抬眼——
便看见江喜谨慎瞥过来的眼神。
她好像没有去看棠悔,她看着隋秋天。或者是说,她在同时看隋秋天和棠悔。
“怎么了?”隋秋天轻声问。
一滴水从她发梢滴落,从她下颌滑落,滴进领口,很凉,很凉,像是钻进去,在她那颗很小很小的心脏也落一场雨。
“没事。”江喜摇了摇头。
然后,又将一条新的白毛巾递过来,“姐,你也擦擦吧。”
“谢谢。”
隋秋天接过来。
很随意地擦了擦自己头发上的水。
擦了不到两下。
她继续给棠悔擦。
江喜的眼神没有从她们身上挪开。
隋秋天注意到这点。
抬眼看过去。
好一会,她对江喜说,“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知道。”江喜点点头,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这点职业道德我肯定有。”
隋秋天点点头。
今夜的雨变得有些大,车在静默终开向山顶。
隋秋天张了张唇。
本来还想和江喜说些什么。
袖口被轻轻扯了扯。
她只好非常紧张地低头去看棠悔。
下一秒,车进入隧道,视野变得很黑。
手掌传来湿而柔的触感。
隋秋天有些仓皇地目光下落。
女人睡得很熟,却无意识地过来拉住她的手——手指覆在她手腕上,掌心也贴在她的掌心。
她手上的水本来擦干了。
但隋秋天的没有。
所以她又被她沾上水。
可她不肯松手。
体温传递。
两个人的手都变得湿,变凉,变滑,像两尾交换体温的鱼。
隋秋天愣怔着看了看女人白皙的手指,又错愕地看了看女人蹙紧的眉心。
隧道并不长,光亮在前方像一个很小的,要吞掉车的洞口。
司机在驾驶位,江喜在副驾驶。隧道很暗,她们都没看见后排的动作。
基于保镖的职业素养,隋秋天理应迅速将手从自己无意识的、睡熟的雇主手中拿出来,最起码,也应该在隧道结束之前反应过来——因为这种情况被别人看到,会很糟糕。
但。
但。
她怔怔盯着棠悔的睫毛,也盯着棠悔的手,很久……
隧道结束,车厢迎来亮光。
隋秋天侧身,挡住前方两人的视线。
也悄悄,紧紧。
小心回握住棠悔的手指。
-
车在细雨飘摇中开到山顶。
通过敞开的铁门,开进山道,停到亮着灯的别墅外。
棠悔醒了。
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醒的。
醒来后。
她将头靠在车窗边,好像是在听雨,又好像是在看雨。
但她没有跟她们说话。
可能是因为清醒了,就不知道如何应对——那个在她喝醉之后,就不小心跑出来的、稍微有些任性的自己。
又可能是完全不在意。
或者是仍然有些醉。
她很安静地等车停下来,就推开车门,自顾自地下了车。
脚步看上去仍然有些虚浮。
江喜愣怔地看了眼隋秋天。
隋秋天也没反应过来。
江喜想了想,推开车门跟了上去。
车上还一片狼藉。
棠悔用过的毛巾,棠悔的鞋,棠悔没有披上去的外套,棠悔的包……
还有。
被棠悔遗漏下来的盲杖。
隋秋天抿唇看了一会,把所有东西收起来,再推开车门下车。
棠悔步子走得急。
因为她有点想吐。
但吐起来不漂亮,人在呕吐的时候都是丑陋的、让人嫌恶的。人会生理性嫌弃另一个人的□□,就好像棠蓉不喜欢她膝盖里的红色蚯蚓。而她不想让隋秋天看见这部分的自己,所以她很着急地下了车。
走到一半。
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拿盲杖下来。
她怔了一会。
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露馅。
隋秋天还会再因为随便一个理由相信她吗?
棠悔昏昏沉沉地想。
也昏昏沉沉地迈着步子,窘迫而狼狈地推开门,踏进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