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玖鸢母子的朋友,竟是那山林间的猿王。
  猿王领着群猿在峭壁间腾挪如飞,毛色乌亮如墨染,目若朗星。
  它们常采来山涧的野莓、崖边的灵芝相赠。
  人与猿的情谊,比山岚更清透,比溪水更绵长。
  不必言语,只一个眼神,便知是天地间难得的知己。
  山对面是猿猴的家。
  这些年,经了玖鸢药丸护持,小猿猴们皮毛油亮,在林间嬉戏时更显活泼。
  彼此馈赠,不是交易,倒像是天地初开时便定下的盟约,纯粹而自然。
  山中的猿猴又听到玖鸢在找孩子,这也是这山谷中的一道风景。
  “茁茁!”
  山猿猴们奔走相告。
  山谷忽有惊动,风也停了,鸟也噤声,只余山影沉沉。
  原是猿崽贪玩走失,霎时间,这方天地便似被按下某个隐秘机关,万物都卷入一场无声的骚动。
  猿王立在危崖之巅,长臂向天,喉间发出苍凉长号,声浪激荡着岩壁,震落几片将坠未坠的枯叶。
  群猿闻声而起,如黑色的闪电穿梭于林间,攀树的枝桠折断声、踏过枯叶的窸窣声此起彼伏。
  老猿弓着背在灌木丛中来回逡巡,目光如炬,连石缝里的蛛丝都不放过。
  母猿们发出细碎的呼唤,在山谷间回荡。
  尽管大家都知道最后还是能找到茁茁的,他会出现在灌木丛中。
  又或是突然从树上掉下来,惊飞三只鹧鸪鸟。
  可是这一次,大伙儿一直找到了后半夜,还是不见茁茁。
  玖鸢顿感不妙!
  山谷里炸开了锅。
  猿王抓耳挠腮,马鹿在林间穿梭。
  领头的母鹿一边“呦呦”叫唤,一边用蹄子在落叶堆里扒拉,时不时抬头张望。
  青蛙排着队在池塘边蹦跶,鼓着腮帮子“呱呱”喊,声音此起彼伏。
  蚂蚁们则组成了黑色的洪流,浩浩荡荡地爬过树根、翻过石块,触角忙个不停。
  “茁茁,你到底在哪儿?”
  玖鸢顾不上太多,咬破手指。
  那滴血珠没有坠落,反而在空中凝滞成一颗浑圆的红色火球。
  下一秒,血珠如被击碎的琉璃,千万道血丝蛛网般裂开,每道血线都迸发出刺目的光,将青苔覆盖的岩石染成胭脂色。
  蕨类植物的卷须突然蜷缩成血管状,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漂浮的血雾,叶片边缘泛起诡异的金红,像是被火燎过的绸缎。
  瀑布突然凝固,水珠悬浮在空中,折射出千百个她的身影。
  她凌空画符的手腕抖得厉害,许是多年没有调动灵力,指尖划过之处,万千萤火虫从腐朽的树干裂缝中迸发,尾焰燃烧着幽蓝的磷火。
  这些灵虫汇聚成巨大的漩涡,所过之处,荆棘丛自动扭曲成螺旋状的拱门,百年古树的年轮里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在空中凝结成不断流转的星图。
  “再找找!”
  山谷里的日头西斜,原是寻常的暮色四合,偏今日的天光像被谁揉皱了的宣纸,黯淡得没了生气。
  玖鸢立在溪边,水流照旧潺潺而过,却再映不出茁茁蹲在石头上玩水的身影,唯余她单薄的倒影,被波纹搅得支离破碎,倒像是她此刻零落的心绪。
  她伸手去够岸边长着的野莓,指尖触到果实的刹那,忽想起往日里茁茁踮着脚摘果子的模样,脆生生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
  可再握紧掌心,只攥得满手汁液,红得刺目,像极了未愈的伤口渗着血。
  风掠过山林,树叶沙沙作响,原是自然的私语,此刻听来却似无数细小的针,一下下往心口扎。
  猿王领着群猿立在对面山崖,它们的眼神里竟也透着几分无措,不再有往日腾挪时的灵动。
  老虎卧在草丛中,斑斓的皮毛失了光泽,连尾巴都懒得甩动,像是霜打的秋草。
  马鹿们低垂着鹿角,那些挂在枝桠间的蛛网,沾着露水沉甸甸的,倒像是众人沉甸甸的心事,悬在半空,晃也晃不脱。
  玖鸢往回走,脚步虚浮得很。
  路过平日与茁茁嬉闹的老树下,树皮上还留着孩子用石子刻的歪歪扭扭的记号,可树影斑驳间,再不见那小小的身影。
  茅草屋的门半掩着,被风一吹“吱呀”作响,屋内空荡荡的,唯有墙角的草筐歪在一边,里头还留着几颗干瘪的野果,像是被时光遗忘的残梦。
  暮色渐浓,山岚漫上来,裹着几分凉意。
  她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可没了茁茁的身影,这天地间的生气仿佛都被抽走了。
  世间万物依旧遵循着时序轮转,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独独她的时光,在寻不到孩子的这一刻,停滞成了永恒的怅惘。
  突然,玖鸢耳朵动了动,失声道:“呼噜声!”,仔细一听,好像是从茁茁房间里传出来的。
  玖鸢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屋里,见床上躺着一个半透明的小孩,定眼一看,正是自己孩子。
  “怎么身体变透明了?”
  第161章 蘨草,一种能隐身的草
  玖鸢发现在茁茁裤袋里有一株绿草,拿过来一看,此草状如鲔,赤喙尾赤羽。
  她用鼻子嗅了一下:无味。
  又尝了一口:淡淡的甜味。
  又放到嘴里嚼了一口,发现自己的手臂正渐渐消失,想起在《哀牢山图鉴》中记载过,叫“蘨草”,能隐身。
  原来是茁茁摘了蘨草想带回来给娘亲看,回来的时候恰好玖鸢出去了。
  孩子也是好奇,这点倒是挺像玖鸢,嚼了一口,觉得这草嚼来回味甘甜,多吃了几株。
  玩累了就躺着就睡了,没想到药物起了隐身的作用,一开始是全透明。
  想来也还是玖鸢乱了方寸,来也不及多想,没回屋察看,而是冲了出去。
  待心绪渐渐平复,方觉自己实在可笑。
  这世间事,原如溪中流水,看似湍急,实则自有其道。
  就像山中的雾霭,你越是伸手去抓,越是消散得快,倒不如由它来去,静待云开月明。
  小黑的尾巴慢慢有了颜色,它怯生生凑过来的模样,倒像是安慰自己。
  玖鸢指尖还凝着蘨草的淡甜。
  夜露凝在窗棂上,将月光洇成朦胧的纱。
  玖鸢坐在茁茁的床畔,看孩子枕着绣着野莓的布枕,睫毛在脸颊投下蝶翼般的影,呼吸轻浅如春日溪流。
  她伸手替他掖好被角,指尖触到粗布上的针脚,忽然想起自己幼时,也曾这般蜷在母亲怀里,听着外头的蝉鸣入睡。
  那年霜落满山,血色却比枫叶更浓。
  族人的哀号混着金铁相击之声,她躲在枯井里,瑟瑟发抖。
  恍惚间有衣袂卷着风掠过井口,再睁眼时,是个魁梧男子立在那里,玄色大氅上溅着星点血珠,倒像是绣了红梅。
  他抱起小不点的她时,铠甲的凉意透过粗布衣料,却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体温。
  后来跟着先帝入宫,朱墙碧瓦间,她像是误入樊笼的山雀。
  御花园的牡丹开得艳,
  却不及山中野菊自在,可每当先帝温声唤她“小鸢儿”,她便觉得这九重宫阙也有了家的气息。
  彼时只当是天命垂怜,将顺遂际遇当作与生俱来的福泽,却不知命运早以机杼织就千丝万缕的罗网,待人自投。
  岁月漫漶,诸事皆成定数,不过是被蒙在鼓里的人,还在做着天真的梦。
  初逢萧烬,那人眉眼间似有寒潭映月,深邃莫测,眸中流转的幽光,恍若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寥寥数语,谈及真相二字,竟无端撩拨起她心底蛰伏已久的悸动。
  她自幼对书中天地痴迷异常。
  一卷在手,便如饥似渴地汲取字句间的奥秘,总盼着能从泛黄纸页里寻得解答万物的密钥。
  她深信,若能参透天机,便可洞明天道运行的轨迹,如同看清掌纹般明晰世间诸事。
  然而,窥天之路,看似触手可及,实则虚幻缥缈。
  她耗尽心力,未得半分天道真意,反倒招来天道的追杀。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危机,如影随形,天道惩戒骤至。
  原以为能在书海中破浪前行,寻得真理的彼岸,却不想误触禁忌,成了天道不容的逆旅之人,这世事无常,当真叫人喟叹。
  到后来,幻境里的画面如破碎的镜面,拼凑出骇人的真相——先帝的剑上滴落的血,竟与当年屠戮族人的刀刃上的颜色一般猩红。
  玖鸢立在虚幻与现实的交界处,看自己半生岁月如雾中花,原以为是救赎的手,却是将她推入更深渊的推手。
  这么多年生活在空谷幽兰里,她变得渐渐不爱言语,也只有和茁茁说说话,呼唤小黑。
  “娘,别走......”
  茁茁在睡梦中呓语,小手无意识地抓住她的衣角。
  玖鸢低头,见孩子嘴角还沾着白日里偷吃的野莓渍,忽然想起先帝教她读书时,也曾这般替她擦去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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