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若母亲开口,又是为了他的事,三姐如何不肯应?
  怕是上刀山下油锅,三姐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可他程允章七尺男儿,如何能像水蛭一样将三姐身上的血全部吸干?
  “我知道你是担心你三姐。可她既然已经攀上知州那根高枝儿,也再无退路,物尽其用才是最理智的做法。眼下这些苦楚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出人头地,你三姐在那边才能过得好。到时候她身份水涨船高,严大人再扶她做个平妻,对你…对元家…都是助力。”
  够了。
  程允章心中有一个声音不耐烦的冲出喉咙,可在舌尖一颤又噎了回去。
  视线不自觉的落在树底下的蚂蚁窝。
  有只掉队的蚂蚁,着急又害怕的到处乱窜。明明归家的路口近在眼前,偏他找不到。
  很像他。
  第190章归位
  半晌,男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母亲若是了解三姐,哪怕…一点点…也该知道,三姐不是菟丝花,她性子刚烈,枝头抱香死,不愿吹落北风中。她已经为了我身陷囹圄,我这些事…以后别再去劳烦她了。就让她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元老夫人顿了半晌,心中亦是一股无名火,“你想扮清高,可你也看看你身处的环境!你爹是罪臣,你娘是商贾,你身上的铜臭这辈子也别想洗去!等你哪天真登科及第,你再来指责我!”
  “再说,你三姐变成如今这模样——”
  元老夫人忽而抿唇,噎下后面的话。
  对面那男子的眸色被夜色染得看不清,幽黑幽黑一片。外面灯火通明,爆竹声声,孩童们三两追逐嬉笑——
  半晌,那男子淡淡一笑,唇角的弧度只有自嘲。
  “我知道,三姐变成这样…都是我的缘故。”
  可是谁问过他,他是愿意被牵连进作弊案里舍了这皮肉,还是愿意三姐为了他被一顶软轿接进知州大人的府里做妾?
  有人给过他选择?
  不,没有人问过他。
  作弊案未必牵连到他,他清清白白,只不过和当事人说了几句话而已,就算朝廷要打要杀,总不至于牵连到他头上。
  可家里女人慌了手脚,着急忙慌的把三姐送到知州那边示好。
  等他回来的时候,三姐院子已人去楼空。
  都是他害了三姐。
  他根本不需母亲一遍一遍的提醒他,他也能记得这份耻辱。
  母子俩难得一见,却不欢而散。
  等程允章走远,元老夫人那老仆严妈才缓步走来。严妈早些年跟着元老夫人打天下,一直管着元家后院这一摊子事,如今见母子俩又红了脸,摇头叹息:“东家…你刚才真不该说最后那一句。”
  明明四爷最不能让人提的,便是三小姐。
  这番话,无疑是诛四爷的心。
  更何况,四爷临走之前说过,要凭自己本事找到老师,请元老夫人莫要去打扰三小姐。
  元老夫人当着四爷的面答应得好好的,偏一转头便去寻三小姐帮忙。
  四爷心高气傲,哪里能不生气?
  不过这些年,严妈也习惯了。
  母子两明明都关心着对方,却偏偏一见面,三两句话就能弄得像仇人。
  元老夫人愣愣的站在树下,她仰头看着那一棵冬青树,月色凄凄落在她脸上,落在那坑坑洼洼的褶皱里。
  元老夫人的神色晦暗不明。
  天空飘起雪花,落在她枯枝般的头发里,凉沁沁的。
  严妈上前,为她披上大氅,“莫淋雨,淋了您又得头疼得睡不着觉。”
  元老夫人眼尾微红,拍着严妈的肩膀,“年轻时候跟男人们争,不争个头破血流哪里能抢到食?争着争着,争到儿女们身上…我这辈子…就是这么个不肯认输的德行,改不了啦。”
  “害!”严妈替她裹紧大氅,语气心疼,其他人或许都嫌元老夫人嘴硬心冷,说话不留情面。
  唯有严妈知道,元老夫人自己心里也清楚不该和亲人逞一时嘴快,非得争个高低对错。只是做了许多年当家人,知错改错,绝不能认错。
  一旦认错,便失了威严。
  威严这东西,是唬人的利器。
  否则元老夫人一弱质女流,带着一个小儿子,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
  “你呀你,到时候争得四爷不跟你一条心,都没地方哭去!”
  元老夫人哈哈一笑,满是沟壑的脸上撑开,撑出一抹少女的爽朗,“那我去你家里哭!”
  程允章并没有走远。
  他一个人走在除夕夜热闹的街头。
  外面飘着小雪,雪花纷纷,街上三三两两撑伞而行的路人,守着爆竹“砰砰砰”的孩童,还有趁着年夜人多出来做点小生意的摊贩们。
  程允章裹紧身上的大氅行走在雪地里,脚印一深一浅,雪花飘过,落在头顶,衬得那人眉目清朗冷峻。
  行至一处卖灯笼的摊贩前,程允章忽而驻足。
  摊贩一双巧手,十二生肖的灯笼做得活灵活现,尤其是那只狐狸灯,耳尖且直立,四肢修长,嘴筒子又短又小,很是可爱。灯一亮的时候,眼睛便闪闪发光。
  这让程允章想起了一个故人。
  “抬眸四顾乾坤阔,日月星辰任我攀。”
  “不拟人间更求事,些些疏懒亦何妨。”
  那女子的声音很突兀的窜入耳里。
  隔着汹涌的人潮,穿过遥远的时空,独独传达给他程允章一个人听。
  怎会在这个时候想起狐狸师妹来?
  大约是真的羡慕她身上的那份洒脱吧。
  世人追名逐利,所有人都要他出人头地,程允章的词典里从来没有“懒惰”二字,可是狐狸师妹不是。
  她争权夺利的时候凶恶如男子,可闲暇时候却也钓鱼、下棋、打牌,似乎从不觉得“疏懒”是一种不可饶恕的懈怠。
  原来,人生偶尔停一下,也不是罪恶。
  程允章指着那灯笼堆里的狐狸灯笼,笑着说道:“老板,那只狐狸灯笼给我。”
  他又蹙眉,觉得不妥,“将旁边那只祥云图案的绢纸灯笼也给我。”
  而此刻,几个月来幽深冷寂的并州督抚府内,忽而灯火通明,整个后院亮若白昼。
  督抚台内有仆人二三十,长随五六十,此刻全都一反常态的满脸喜色。
  后厨更是柴火不断,废水滚滚,油花滋滋。
  厨娘头戴三角巾,动作十分麻利,有条不紊的吩咐着后厨,“督抚大人终于平安回来,今儿个又是大年夜,咱可得把看家的手段拿出来!娟子,督抚大人不能沾海味,把之前大人们定的那些鱼和蟹全都退掉!”
  “再找人送些青菜来!督抚大人不爱荤腥,喜欢素食,前段时间大户们送来的山珍都拿出来!”
  而今日下午,魏峥才辗转从苍山回到督抚台。
  眼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捧一盅热茶,高坐案几,素手翻看面前一摞摞的公务文书。
  他离开了四五个月,文书堆成一座小山。
  而他面前站着四五个高大清瘦的男子,皆一身戎装,披甲持锐,眼神锐利,一看便是从军之人。
  魏峥一边翻看文书,一边听着属下的禀报。
  第191章我不知道
  “那日和侯爷走散后,我们立刻派人满城去找侯爷的下落,但是又怕打草惊蛇,不敢广而告之大肆寻人,只能悄悄在附近县村上摸排。”
  “后来迟迟找不到侯爷,我等也实在没有法子,只能对外谎称侯爷回京探望皇后娘娘,才勉强稳住并州局势。”
  魏峥穿一件单薄的外衫,他自幼习武身体康健,屋内没有火炉,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侯爷,那一日行动…定然是有内鬼!”
  魏峥闻言,神色并无改变,眉眼冷峻:“我一路回来,发现并州饥荒有所缓解。一打听之下,才知道今年夏天天水府一带的粮商曾全都汇集到并州,这是怎么回事?”
  “侯爷,按照您的吩咐,您若是消失十天以上…我等可以在三人同场的情况下打开您的书信。您不见以后,并州风言风语,饥荒严重,我们束手无策。恰巧侯爷的老师姚老爷子一封书信从平县寄来,带来缓解灾荒之策。张师爷看过以后,觉得此计可行,咱们就依葫芦画瓢,按照姚老爷子的法子执行。”
  “哦?”一听到姚世真的名字,魏峥显然神色松动,“先前还听说他老人家搬去了平县,本来预备并州的事情平息后便前去探望。不曾想他老人家的书信倒是先我一步。”
  目光瞥来,沉沉威压,“详细说说老师的计策——”
  那下属便将夏季发生高价收粮事件的细节一一禀报,魏峥沉默着听完,最后才道:“是一步好棋。可惜却只能用一次。”
  “我离开的五个月内,还发生了什么?我们上次抓的匪患可有消息?”
  那属下摇头,“那些人跑得飞快,显然在黑白两道上都有内应。今年九月,我们收到线人关于并州大户走私的线索,可惜等我们去的时候,商船靠在岸边,人去楼空,走私的东西也石沉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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