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忽然开口:“你好像会弹琴?最近是在学中提琴?”
  他像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微顿了一下,说:“没学了。”
  她轻轻笑:“挺意外的。”
  他没回头:“哪里意外?”
  “你看起来挺像抓了机会就会学习的人。”
  郑禹胜没答,只是脚步顿了顿,像在想着要不要反驳。
  她又说:“那是夸奖。”
  他终于偏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没笑,但眉心松了一点:“那谢谢。”
  回到屋塔房后,她把早餐摆在阳台边的小桌上,泡菜饭团和一杯冰牛奶——这是她在这个时代最容易适应的早饭。
  她没关窗,风吹进来,带着楼下晒被子的阳光味。还有一点没干透的洗衣水味,混着洗衣粉和石灰墙的潮湿,黏在空气里。
  她对着那盒饭团发呆了十分钟,最后没吃几口。
  她脑子里还是上午那几分钟的场景。
  郑禹胜走在她前面,背有点沉,他的耳朵被阳光照出微红,侧脸像是剪影,一动不动。他回答问题时语气平,但每句都像没在预设任何反应。他不像是对话者,更像是默许你“在他面前自说自话”。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还是只有在这一条时间线上,他还没来得及“热起来”。
  她在本子上写下:“郑禹胜温度未定。”
  笔迹歪歪斜斜,像她对他的判断。
  ……
  她计划午后去邮局打了一通电话,这个时代不能随便用公用电话拨长途,要登记护照号,她用了那张伪造文件上的“文化助理”身份,填了一张纸。邮局的玻璃窗有点花,夏天贴了塑料纸防晒,颜色偏蓝。
  她拨出那串号码时,手指是微抖的。
  这是她在2026年找到的那个教授——她资料伪造的来源,也是她“能留下来”的唯一依靠。
  电话响了三声,对方接起来,是女人。
  她轻声问:“朴仁洙教授在吗?”
  对面说:“不在。”
  “你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最近不太在学校。”女人声音不快不慢,“你是哪位?”
  “我是他研究调研计划的学生。”她尽力让语气平稳,“华国派的。”
  女人顿了两秒,说:“我知道这件事了。他交代过,资料如果是调研用
  的,可以留。”
  她终于呼出一口气:“谢谢您。”
  电话挂断时,她把那张纸握成一团。
  风在邮局门口转了一下,吹得她裙角乱摆。
  她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
  她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没有这些预先准备的资料,如果她只是毫无准备地被扔来——那现在的她,会在哪里?
  在屋塔房里被查无身份?
  还是根本就见不到他?
  她站在巷口,抬头看了一眼天,天蓝得发白,像一张未干的水粉纸,但是回去走没几步路就下起雨,谢安琪走进便利店等着,直到雨停。下过雨的巷子比平时更静。积水滞在不平的水泥地面上,映出高压电线和铁皮雨棚的倒影。便利店门前堆着没收进的啤酒箱,路边是倒着晾晒的三轮车篷布。
  整条街像被一张透明的塑料布盖住了,声音闷,连电动车路过时轮胎碾水的声音都变得迟缓。
  傍晚的时候,她在屋顶晾衣服,晾衣绳不够高,她踩着一把旧木椅,手里拎着一条洗得掉色的白衬衫,那是她从跳蚤市场捡的,样式老,但洗干净了,有一点居家味,风吹过来,把衣角吹得拍她脸上。
  她咬着夹子,一手提衬衫,一手拉绳子,正费劲地挂衣服时,听见后面有人上楼。
  “你要掉下来了。”他站在楼梯口,手里是一个还在冒热气的保温盒。
  她没回头:“我抓得住。”郑禹胜走过来,站在她下方一阶的位置,微仰头看着她:“你力气不够。”
  她偏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力气不够?”
  “你晃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你非得拆我台吗?”
  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扶住椅背:“下来,我挂。”
  她愣了一秒,忽然松了手,他很自然地接过那件衬衫,抖了一下,夹在中间,风正好吹过来,衣角拍在他脸上,他也没动,她站在他身后,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她见过。
  不是哪一世的穿越,也不是哪一段录像。
  是她曾想象过的——如果他年轻时,真的和她有机会在一起,他们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她看着他背影,心跳有一瞬的凌乱。
  ……
  晚上快七点,天还没黑透,但光线已经慢了下来。屋塔房的天台晒了一整天的热,水泥地面还在冒蒸气。天台一侧堆着几张坏掉的竹椅和一只锈蚀的煤气罐,中间摆着旧方桌,上面放着一只塑料水壶,壶身雾气未散,像在吐息。
  郑禹胜靠着围墙坐着,一条腿曲着,右手撑着地。他穿的t恤微湿,黏在背上,鬓角发丝被风吹起一缕,贴在额前。
  他眼神没焦点,像是没打算看任何东西。
  天台另一侧,谢安琪用空豆腐盒养了一株薄荷,正拿牙签撬开浇水瓶的瓶盖,水珠嘀嗒嘀嗒地滴进泥土里,像这场闷热夏天里唯一的耐心。
  她装作没看见他,其实她耳朵一直在听——他有没有动,手有没有从膝盖上放下来,烟有没有点上。
  他今天没抽烟,这让她更在意,她抬头看了一眼那片落日的橘色天边,想起从前在未来那张录像带里,也曾捕到这么一个角度——
  那天他坐在灯塔下,也是这个姿势,画板立在脚边,阳光从石墙后照过来,他没说话,只在一张纸上写了两个字。
  “空房。”
  她从未理解那是什么意思,现在她忽然明白了,是他对时间的态度,他留空,总有人会来住。
  ……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整条胡同只有两家点了灯。一家是她,另一家是卖布的老奶奶——门口挂着粉红色蚊帐,亮着一盏昏黄灯泡,光不够亮,把整间屋子染成一种接近旧照片的褐色。
  谢安琪坐在屋里,把录音笔的电池装回去,点开重放。
  “咔嗒。”
  第一秒是屋外远远的拖鞋声,第二秒是小贩推车吆喝“绿豆饼”的声音,第三秒,是她自己开门回屋时,门锁发出的轻响。
  然后是几秒安静。
  接着,一个男声闷闷响起——“喂,饭拿回来了。”
  她怔了一秒,按了暂停。
  那不是她录的,是她捡录音笔时,不小心按下的。
  那声音是从她屋外的屋塔房传来的。
  她不记得那天是不是他哥哥来过。但这声音……像是他,语气轻,语尾略拐,有点拖,不那么清晰,却很实。
  她盯着录音笔屏幕发了半分钟的呆,突然坐直,把笔合上放进抽屉。
  她决定明天去问他。不是问这段录音。是找个理由,去接一段对话。屋塔房之间的墙薄得像空气,她住在他的墙边上,不该再像个路过者。
  她没等到明天。因为郑禹胜提前来了。
  晚上九点半,屋塔房楼道很安静,灯泡泛黄,蚊子围着光晃。电扇声、隔壁翻身的床响、巷口狗吠,全都在空气里拉得很长。
  有人走过楼梯,脚步缓慢却沉重,每一下都像落在她心上。窗外晾着的一只旧蓝色t恤在夜风中缓缓晃着影子,像是沉默站在那儿的人。
  她正坐在楼梯边喝水,他从楼下上来,左手提着小包,像是刚做完临时工作。
  看见她,他没停步,只朝她点了下头。
  她站起身,借着光看他,发现他右手虎口红了一片。
  “你手怎么了?”
  “搬箱子擦了点皮。”他说。
  “你等等。”
  她跑进屋,拿出医药箱,里面有她自己常备的酒精棉和小绷带。
  他本能往后退了一点,但她没给他机会。
  “你坐着。”她把他按在楼梯边的矮砖台上,蹲下,翻出棉签。
  郑禹胜低头看她,眼睛里带一点不解:“你学医的?”
  “不是。”她小心蘸了酒精,“是拍纪录片的。”
  他“哦”了一声,没再问。
  她专心帮他处理伤口,低着头,发丝顺着耳廓垂下,碰到他膝盖边。他没动,只是看着她的手指,那双手不白,也不纤细,像经常拿设备、写字的——带着点规律的茧。
  他忽然问:“你拍的是哪一类?”
  “随便拍拍,还在找自己想拍的声音。”她说。
  “所以我算其中一个?”
  她没抬头:“你是声音很小的人。”
  他说不出话来。
  她帮他贴好创可贴后,站起来,后背轻轻拍了下衣角的灰。
  “下次别用塑料绳搬箱子,会磨。”她说。
  他看着她,点了点头,低声道:“谢了。”
  楼上光线昏暗,郑禹胜没急着走进屋,而是转头,看她回屋时背影。她背挺得直,但每一步都像踩在热水上——像怕留痕,又怕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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