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靠在门边站了会儿,才进屋。屋里只有一盏桌灯。他打开水壶,烧了一壶热水,坐下翻画稿。
  桌子上是他白天画的石屋剪影,铅笔压线,构图收得紧,像是没打算让别人进来。他把图纸翻过去,又翻回来,停在一个未完成的素描页上。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没五官,没轮廓,只有头发和线条。画得草草,但他画了三遍。(1
  一遍是坐姿,一遍是楼梯侧影,最后一遍,是她弯腰帮他贴药时的样子。他盯着那幅画,静了很久。
  然后低头,把三幅都擦掉了。
  屋外的夜风吹动塑料窗帘,发出微弱的窸窣声。
  他没回头,也没再画。
  谢安琪那晚回到屋里,发现自己在墙角搁着的录音本上,多了一支笔。
  是她几天前借给他的。她没听见他什么时候还的。她只是摸了摸那只笔的尾端,有点发烫。像是刚被手握过不久。谢安琪看了眼窗外,屋顶无人,风穿过水塔,呼呼响。她回头拿出录音设备,没再听旧的,而是点开一个新音轨。
  麦克风对着窗。她轻声说了一句:“郑禹胜。”
  然后关了设备,她不确定这一声会不会录清,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叫一声。
  但她知道,真正的开场白,有时候不是“你好”,也不是“我们聊聊”。
  而是你叫他一声,他没有转头,但听见了。他听见了,也没走。这就够了。
  ……
  隔天早上,天气降温了一点。天空是湿灰的,空气带了点泥土味。楼下的锅贴铺照常开门,但铁板烙饼声听起来更像雨声,敲在鼓膜上,一下一下,轻却沉。
  谢安琪泡了挂耳咖啡,坐在阳台边边那张折叠椅上,一边看稿子,一边等阳光透出来。
  桌上的小风扇弱弱地吹着,她用橡皮筋把头发绑起来,留了两绺在耳侧,风一吹就轻轻扫过颈窝。
  巷口传来搬货的声音,她没抬头,但她知道是他。
  她听得出。
  人的脚步其实
  比语音更诚实。他走路很稳,从不踢东西,也不急。
  有些人脚步轻,是怕惊扰别人;而他,是不想多浪费一步力气。
  她翻了页稿子,记下一句:“他的生活像一条胡同,走得慢,走得直,但很少回头。”
  午饭时间,她在巷口遇到他,郑禹胜提着便当盒,站在水果摊前,正看着一堆熟透的香蕉发呆。
  老板说:“再不买就烂了,小子。”
  他“哦”了一声,挑了两根,丢了零钱。
  谢安琪走过去,说:“你很喜欢香蕉?”
  “便宜。”他语气平,“饱腹。”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两人并肩走了半条胡同,阳光正巧照在她左侧脸颊上,她感觉脸上发热,不确定是太阳,还是身边的距离。
  “你中午吃什么?”他问。
  “泡菜豆腐汤。”她说,“店家给了我一颗生鸡蛋。”
  他没应声。
  过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该住这里的。”
  她顿住:“为什么?”
  “你身上的东西太新。”
  “什么?”
  “你笔袋、包,还有那支录音笔。”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都不是这个街区能有的。”
  她嘴唇动了动,没回答,他没逼问,只是抬手指了指她的屋塔房方向:“你那个门,晚上别锁得太死。”
  她皱眉:“怕什么?”
  “怕火灾,怕煤气。”他垂眼,“也怕有人逃不出去。”
  她听完这句,一时说不出话,他低头剥开香蕉皮,一口咬掉一半,转头就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一点点沉进阳光斑驳的街角。
  她忽然意识到,这种话,只有住过这里很久,或者见过人从这里消失的人,才会说。
  ……
  那天晚上,她在笔记上写:“郑禹胜这个人,好像是一层不发光的箔纸——不发热,却能反射别人所有情绪。”她本想写完就睡,却又停笔加了一句:“但我也开始有点怕他——怕他太安静,怕他看穿我。”
  她靠在墙角睡着时,录音笔没关,笔记灯也没关。电量用尽时发出一声轻响,把她从半梦半醒里惊回。
  她坐起来,看见桌上多了一瓶水。是刚放上去的。
  因为瓶身还有未散的水珠。她愣了两秒,走到门口开了一条缝,没人。
  只是楼梯转角的那盏灯还亮着,亮得像有人刚经过。她站在门后,没说话。
  也没追出去,她知道,是他。
  他没进来,也没敲门——只放下一瓶水,就走了。她拎着那瓶水回屋,一饮而尽,水温刚好,像他留下的方式:不烫,不凉,不多说一句。
  ……
  她开始习惯屋塔房的夜了。习惯猫跳上窗沿发出轻响;习惯风把纸吹起,她不追也知道会落在哪儿;习惯煤气罐在加热时“咕哝”的低语;也开始习惯,隔壁房间的脚步声。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待多久。
  但她知道,只要郑禹胜还在这条胡同里,她就还有理由留下来。
  她没再追问他记不记得她。也没问,这条时间线,是不是他们曾经交错过的哪一段。她只是坐在房间里,录音笔对着窗外,听屋顶的风声。
  像在等一个答案。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该知道。
  第19章 1992年,她不知道,这次……
  雨下了一夜,从凌晨开始,像把旧胶带缓缓撕开,细长又黏,毫无停歇的意思。
  屋塔房的水泥地渗水慢,瓦缝里的水珠“嗒”地落进铁皮罐,一声一声响得人心浮。天未亮,整条胡同还在沉睡,只有远处菜市场的拖车声闷闷响起,仿佛从水里传来的低语。
  谢安琪醒得早。她头发扎起,几缕碎发顺着鬓角滑下来。穿着旧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指尖握着牙刷。
  窗边日光从塑料布缝里落下,刚好照在她脸侧,眼尾线条柔,却不显弱。她没化妆,皮肤带点夜晚没睡好的倦感,但看上去是种不刻意的真实。她裹着毛巾毯坐在窗边,窗子没关紧,风钻了进来,带着湿冷味,像厨房久未擦洗的钢盆气息。
  她看着胡同尽头那家便利店门前的雨棚,那儿挂着一串风铃,雨势不大的时候它会偶尔响几下,今天一早却像被雨压哑了嗓子。
  屋外昏黄,屋内潮闷。她没开灯,只点了笔记本边的台灯,光打在墙上,泛出一点橘色光圈,照不远,但不晃眼。
  雨天的早晨时间像发泡的面,膨胀又缓慢,她在这片松弛里把水煮沸,洗脸、绑头发、换衣服,然后背上她的录音包,出了门。
  鞋底一落到楼梯,水渍“叭”地一声喷起,像警告,又像谁在叫她慢一点。
  便利店还是那间,还是挂着那面松松垮垮的蓝布帘,印着褪色的“24”字样。小玻璃门两边都贴了湿了边角的促销贴纸,冷藏柜旁堆着新进的饮料箱。
  她推门进去时,铃响了一下,很轻。
  收银台后站着一个人,侧身低头在整理收银纸卷,穿黑色短袖制服,围裙上有擦不干净的咖啡渍,帽檐压得低,看不清神情。
  是郑禹胜。
  他没抬头。
  她走到饮料柜前,隔着玻璃看着里面一排排被冷气冻出水珠的瓶装水和米粥罐,指尖落在门把时,终于听见他说话。
  “今天你不是要去看点电影?”
  声音不高,有点哑。
  “没意思。”她说,“票退了,等你以后拍电影,我一定去看。”
  他“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拆纸,她走去收银台,拿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罐米粥。
  “还想吃面包吗?”他问。
  “你昨晚补货了?”
  “芋头的,还有一个红豆的,没人买。”他说完抬头看她,眼神淡淡的。
  “芋头吧。”
  他从背后的篮子里拿出来递给她,塑料袋一拎,手背上显出一道细细的红痕,像是早上刚被纸箱割到的。谢安琪盯了一眼没出声,只默默在他找零时,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张创可贴,放在收银台上。
  “给你。”她说。
  郑禹胜看着她手指抽回去,指腹有点发白。他眼神微停了一下,没有说谢谢,只把创可贴捏起来,塞进了围裙口袋里。
  “雨大了。”她说。
  “是。”
  “你这班几点?”
  “十点半。咖啡店那边人手不够。”
  她点头,没继续问。他们之间像隔着一块不通透的玻璃,能听见声音,看见动作,却不太能确认对方是在看自己。谢安琪出门的时候,顺手拉了拉店门上的蓝布帘子,布料被雨淋得沉,拉扯时发出一声闷响。
  街道像水墨画铺开的底稿,没边没界。远处车影模糊,近处路边有一滩积水,落雨击打在上面泛起细圈。
  她没有打伞,雨滴敲在外套上,很快浸湿衣角。谢安琪没躲,只是快步走到胡同另一端的小屋檐下躲雨。墙上贴了几张发黄的租房广告,边缘卷起,字迹被水渗得模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