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想了想,把小票叠了三层,夹在本里。而郑禹胜站在马路对面,身影被街灯拉得很长。风吹起他衬衫衣角,他站得笔直,像不小心停在这个时代里的人。风吹过她脖颈,头发还滴着水。她走回窗边,重新坐下。
楼下的人影已经不见,她不确定他会不会再来,也不确定——这个屋塔房的夏天,是她第一次来,还是已经迟到了几次。
……
谢安琪有些睡不着。
屋里太静了。屋外也太静了。
她躺在床上听着老旧电扇的吱呀声,一遍一遍地数着它的转圈,数到第十五圈的时候,电扇忽然停了一下,又转了回去,像是在反抗这一晚的沉闷。
她闭着眼,脑子却很清醒。
她知道明天自己该去一趟移民局,她的身份文件必须更新——那是伪造的那一部分,需要以“文化研究助理”的名义补交一份居留理由申请。理论上不难,只要她从未来带来的那封“朴教授”推荐信足够像真的。
她也知道,屋塔房的房产税单快到了——这个时代的老房没有系统催缴,只能靠每月主动走到税务所。
她都记得,但她还是没动,像是没法从这一天抽身,像是这个夜晚哪里还有她没看清的东西。
她脑子里一直晃着他的眼神——在便利店门口、在冷面馆柜台旁、在屋顶抽烟的白墙下。
那眼神有时是空的,有时是疑问,有时什么都没有。
而她却总在那之后,退了一步。
像一个明明熟知路线的人,却不敢走进去。
因为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场重演。
也不确定,他是否已经记得她。
……
清晨四点多,她醒来,是热醒的,汗贴着后背,像一层薄膜把她困在当下。
她拿起桌边的记录本,写下几个字:“如果他记得我,他为什么不问。如果他不记得我,我又该怎么回答自己?”
她没写下去,合上笔。
屋子太安静了,她索性披了件衬衫出门,屋顶没什么人,清晨的风意外地凉,像是在补偿昨晚的沉闷。
她站在屋边,目光落在西边那扇常年不关的窗户上。
郑禹胜的屋塔房。
窗户没亮,屋里一片暗,她正要回头,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起得很早。”他声音低哑,带点刚醒的微沙。
她没有回头:“你也是。”
“我看见你上来了。”
“我看见你没关窗。”
“你一直这样看人?”
谢安琪终于回头,眼神温和,语气轻:“你不是陌生人。”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风吹得天边泛白。
“昨天那个绷带,不是我给的。”他忽然说。
她看他一眼。
他垂着眼,语气平静:“是我哥。他来找我,把东西放在你门口。”
谢安琪没说话,只是
嗯了一声。
“你不信?”
“信。”她勉强笑了一下,“反正也没什么。”
“你怕我误会你喜欢我?”
“你怕我不喜欢你。”
他没答。
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咬得轻响,天光一点点亮起来,像是有人在大地上泼了薄牛奶。
他们没再说话。
……
上午十点,太阳又晒上来了。
谢安琪回屋时,门上贴着一张税务通知单——催缴七月物业税。
她把它揭下来,看了一眼,轻轻放在桌上。
她很快就出门。
带着资料袋、胶卷、□□和推荐信,往城南方向走。
今天她要把身份更新的申请寄出去,然后回中浪区的剧场找采访对象。
她计划得很细致。
但走到小巷拐角的时候,还是看见他了。
郑禹胜站在巷子口,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脚边是一个帆布包。
他没看她。
他在看墙角的海报——是个脱落一半的宣传画,上面写着:“xx模特拍摄报名”。
她脚步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走。
他没有追,也没有喊她。
但她知道,这段日子,她不会是一个旁观者,就像过去的她只能在影像里看见他,而现在的她,可以出现在他的现实里。
只是还不能走近,他们之间,隔着一段时间,也隔着太多重叠的记忆。
……
回程路上,她在邮局门口站了很久,邮局门口有张旧木椅,阳光把椅背烤得发烫。
她没坐。
只是站着,把信封投进去那一刻,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恍惚感。
像是做了什么不可逆的决定。
她知道这份“研究人员备案信”会保她三个月的身份安全。
但三个月之后呢?
她是留下,还是离开?
是等他看见她,还是就这样一遍遍回到这些片段里,直到她自己也分不清——他记得的她,是哪一个版本,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插进口袋,指尖碰到那支圆珠笔。
是那天他留下的。
她重新把它捏出来,看了好一会,像是在看一支信号灯。
最后收进包里。
天又开始热了。
风吹过信箱的时候,像从未来的某个路口,吹回来的一声叹息。
……
晚上九点半,电扇转得越来越慢。
谢安琪窝在地板上写今日记录。
写到一半,她停了笔。
她忽然很想,哪怕只有一次,问他:“你记得我吗?”
可她也知道,她不会问,就像谢安琪不知道,某个时间点的郑禹胜也曾很想问她这个问题。
因为她怕答案一旦被确认,梦就醒了,而她,一直站在这场梦和现实的门槛上。
她靠着墙睡着了。
风从窗子吹进来,拂过她额前发丝。
梦里没有什么声音,只有一段吉他的前奏,断断续续,从屋顶的水泥缝里飘下来。
她没醒。
但她听到了。
——像是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说:“你来了,那我就不怕了。”
第18章 1992年,她开始习惯屋塔……
清晨的屋塔房很静。
那种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只剩“屋塔房才有的声音”:雨后瓦片滴水,老木门关不严,风掠过水泥砌顶边缘时发出低低的“呜”声,楼下厨房起灶火的咔哒声,和不远处市场送货车压过井盖的咚声。
中午十二点,空气是黏的,窗玻璃仿佛被太阳握住,蒸得泛白。屋内天花板不高,风扇叶片咔哒转动,吹出的风也带着焦味。
老木地板吸了整日阳光,踩上去是烫的,指尖一碰就要缩回。远处锅贴摊的铁板声断断续续地敲进来,像谁在用铁勺子慢慢刮锅底。
谢安琪坐在床边,贴了半张膏药的后颈有点黏。她从屋檐边探出半张脸,看见晾衣杆上的t恤被风吹起一角。
是他的。那件黑t恤,洗过了,变旧得发灰。
郑禹胜的窗还开着,房间里透出一点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是他在收拾工具。她没看过去,手里攥着一支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松开。
她昨晚安安静静地呆了一晚,怕弄出动静——怕他听见,不是怕他会不高兴,而是怕他听见后,以为她在刻意关注他。
她靠在窗边看着早晨的天一点一点变亮,像是把时间拧慢了:从清灰色的天光到蛋白色的云层,再到淡蓝色的城市屋顶。
人也清醒得慢。
就像她和他之间的“认识”,慢得几乎像从陌生开始。
但她知道不是。
……
屋顶的风来得迟缓,掠过水塔和晾衣杆时发出一连串喃语。西边天色橙得发红,胡同尽头的小超市门口挂着的塑料帘子被风一下一下掀起,像谁不耐烦地撩开回忆。
几只麻雀停在邻房的天线杆上,叫得不紧不慢,像旧收音机的背景声。风吹过晒了一天的被子,带来一点洗衣粉和旧棉布混合的味道。谢安琪清晨喜欢坐在这里发呆,直到肌肤逐渐忍受不了炎热,她才起身下楼买早餐时,碰巧和他在胡同口遇上。
郑禹胜背着帆布袋,袋口露出一卷画纸,不知道要做什么的。
他走得不快,眼神朝她那边扫了一下,但没停,她站住,指了指他手里的板子:“今天不上班?”
他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换班了,换着时间上班。”
“咖啡店离这里很近吗?”
“还行吧。”他说完,又加了句,“反正远近也没什么不同了。”话落得干净。
她跟上他半步,又不太想太快追上,阳光从头顶斜斜落下,在墙上印出两人影子,一长一短。她眼角看着,忽然有点晃神。
他走在前面,左肩背着画板,影子被风切得有点虚,像以前那个录像里的他,没什么不同。可那段录像里的他,从没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