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钟明诀不知道高海臻是如何在这昏暗的环境里摸清楚方向,她就像一个精准的导航,他可以把自己放心地交给她,去到任何地方。
“可以给我们两杯啤酒吗?”
来到吧台,她对服务员说。
看到两张陌生的异国面孔,服务生眼中露出一丝好奇的打量,但很快又转变为热情。
“你们想喝什么口味的呢?”
他用着别扭的德式英语问。
钟明诀正想着,就见高海臻朝他望了过来,嘴里回答着服务生的话,“今天是他的生日,给他一杯你认为最好喝的啤酒就可以了。”
听到有人生日,服务生扬起夸张的语调,“先生,生日快乐。我会给你们一杯全世界最好喝的啤酒,让你永远都忘不掉这个美好的夜晚。”
钟明诀一向不善与生意场之外的人打交道,所以面对服务生的祝福时,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谢谢。
可高海臻却不同,她似乎善于与任何人熟稔的交流。
不一会儿,服务员就端来了两大杯啤酒。
“给你,先生,这是我请你们的生日礼物。”
钟明诀拿着钱包的手一顿,刚想说不用,就听见高海臻说了一声谢谢后便直接端来了那两杯啤酒,丝毫不客气。
“paulaner,浑浊型的,好久没喝这种的了。”
高海臻喝完一大口,感慨道。
见状,钟明诀也试着尝了一大口,麦芽味很浓,有淡淡的柠檬香,味道的确很不错。
“你以前来过柏林?”
高海臻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撑着脑袋,“来过。从柏林到汉堡,然后一路往南走,终点站是慕尼黑。”
听到这一长条的城市路线,钟明诀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什么时候去的,又是和谁一起去的?
大约是看穿了他的疑惑,高海臻回答了他未曾开口的问题。
“大学时候,我们学校有旅游社团。”
“因为是学生,大家都是穷游,四五个人挤一间房,吃最便宜的食物,喝最便宜的啤酒。每个城市待两三天,然后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火车去下一个地点。”
高海臻想,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大概是受不住这样的高强度行程。
没有精力,没有时间,也没有人。
可她却也不怎么怀念那个时候,她很少怀念过去,总是习惯向前走。
端起杯子,高海臻又喝掉一大口啤酒,杯子里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即使灯光很暗,钟明诀却看见她的眼睛是亮的。他的心似乎也有灯光照进来,是她打开的,关于她过去的出口。
“你呢?”她忽然反问,“以前去过哪里?”
钟明诀被她问得一时惘然。
他想了很久,关于过去,好像都没什么可说。
只有学习,以及生意。
忽的,一声玻璃搁在木板上的钝声响起。
钟明诀从过去的空白中抽离,望向眼前的人。
只见她杯子里的酒已经空了,双颊上已经浮起淡淡绯红。
她从椅子上起身,走了过来,双臂挽上他的脖子,贴着额头。
“不记得的话,就到我的回忆里去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云。
带着他,回到过去,回到她的记忆里。
和她一起,挤在狭小的房间,吃最便宜的食物,喝最便宜的啤酒。
每个城市待两三天。
两三天里,他们不知疲倦,不知方向。
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火车,看沿途的风景,再谈及他们不曾知晓的过去,去往下一站。
台上的歌声渐渐淡去,钟明诀睁开眼。
短短的一分钟,空白的回忆已被填满。
两人喝完了酒,在杯子底下压了一百欧的小费后,便离开了酒馆。
一路上,钟明诀又听她说了很多话。
他感觉,今晚的高海臻很不一样。
或许是喝了酒的原因,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过去。
说她初上大学时,因为英语不好被当地人歧视,排挤。
说她倒卖唱片的事情,如何反杀骚扰犯,在学校里一战成名。
说她在纽约,在巴黎,在塞尔维亚,邂逅的爱情。
她说了很多很多,就好像要在这一晚上,将她说尽给他听。
说得钟明诀心里酸涩,却又好奇。
好奇她的爱情,是如何产生,又如何消寂。
可钟明诀却发现,她不说她的童年,和她的母亲。
他也不敢问,上次他问过一次,就差点让他窒息。
但今天,她反常得很彻底,主动提起了那个他不敢触碰的话题。
“我小时候很调皮,胆子也很大,经常找别的孩子打架。”
“为什么?”钟明诀问。
“因为他们对我不服气,我要打到他们服气,然后在学校给我和我几个朋友当跑腿的小弟。”
“不过每回考试,我都会帮忙作弊,所以他们都对我很忠心。”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他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他想,如果童年时遇到她,他估计也会是小弟的其中之一。
“但后来,这件事被老师发现告诉了家长,他们的父母都很生气,让他们以后再也不要和我来往。”
听到这里,钟明诀看了她一眼,她谈起这件事,表情好像不是很在意。
可时间过去这么久,她还记得,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不过我妈妈没有怪我,每回我惹祸,她都不会生气。”
“她人很好,是个很好的妈妈。”
“邻里的人都说,我这样顽皮的孩子,不像她亲生的。”
“说着说着我就信了,之后还缠着问过她好几次。”
每次高海臻这么问时,母亲都会露出恍惚的表情将她抱进怀里,说她就是她的孩子,永远都是她的孩子。
那时她不懂,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
后来她懂了,这句话,就不再是原来的意思。
听她谈起这个,钟明诀记得那天早晨自己在她的床头,看到过一张照片。
是十一二岁的她,和一个中年女人的合照。
那时候他没有很记得那个女人的长相,只看见了那个小女孩,的确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可现在想起来,钟明诀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奇怪在哪,他说不出来。
不过这个问题,他年少时也曾经问过母亲。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不然怎么能忍得下心几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
但母亲只说,父亲不让她探视他。
他信了,但后来钟明诀发现,不来只是因为她有新小孩了。
再后来,她又离婚了,对自己才又开始关心起来了。
当她进入第三段婚姻时,这零星的关心,自然而然地再度消失了。
父亲对他的关注,也因为钟念玺他们的长大,分散了许多。
不知不觉,两人走了快一个小时。
可夜色在这一个小时里似乎没怎么变过,人还是那么多,热闹也还是热闹的。
走过一座桥,他们来到腓特烈大街,街头艺人常出没的地方。
街边有人在小提琴演奏钢琴曲改编的爵士乐曲,驻足的人,将他围成了一圈。
他们没有去凑这个热闹,而是站在不远处,听这首曲。
“以前初中的时候我也想学过小提琴。”
高海臻说。
“后来学了吗?”
钟明诀问。
她摇头,“那个年代,小提琴课很贵。”
钟明诀微微蹙眉,他没想过,她曾经也有过为金钱烦忧的时候。可在他看来,自己从小到大的富足生活,似乎也没有比她过得快乐。
小提琴的余音落下,留下一片黯然。
听完,两人找了个咖啡馆歇歇脚。
“现在喝咖啡,你就不怕睡不着吗?”
听她这么说,钟明诀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了,的确不是喝咖啡的好时候。
而且这个时候正是他平常睡觉的点,可今晚的时间那么少,他不想浪费在睡觉上。
“你困了吗?”
高海臻笑了声,“我睡醒来的。”
“那就喝吧。”
点了两杯咖啡,两人拿上号码牌,找到位置坐下。
从这个角度看,可以看见勃兰登堡门。
暖黄的灯亮着,像柏林的金色灯塔,照着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
牵手散步的热恋情侣,踩着滑板一扫而过的朋克青年,刚从写字楼下班满脸疲惫的西装精英,以及抱着满袋子面包和身旁的老伴说话的老人。
他们从四方的窗前走过,玻璃隔绝了他们的声音,如电影里的空镜,推动着夜晚进入下一段剧情。
“以前我有想过,如果不需要继承公司,会去哪座城市定居。”钟明诀让画面有了声音。
“想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