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80节

  他被陈盛骂过太多次,此次去牢房探监也毫不意外,只是比起他说的轻描淡写,陈盛骂得可是极其恶毒。
  陈盛夜半纵火,却意料之外的被林记家具店学徒抓住捆绑,当时关在店里的时候,他起先也说软话,百般央求三人放了他,后来见三人捧上了新东家的饭碗,铁了心要送他见官,索性破罐子破摔痛骂一场。
  在牢里见到林宝棠,昏暗的空间,污浊的空气,让陈盛心情烦躁,开口便骂:“真是桐油倒少了,老天没开眼,要是当时刮一阵大风,烧了家具店,再弄出几条人命来,瞧你们林家能得意多久?”
  “老东家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气量狭小的儿子?”林宝棠觉得不可思议,他还记得故去的陈嵘,温和厚道,待店里的工匠学徒伙计俱和颜悦色,做了一辈子的好人。
  陈盛无论脾气秉性与他全然不同,若非容貌有几分相似,都要让人怀疑他并非陈家子。
  事到如今,他生出歹心,竟还不知悔改,五官狰狞,透着毫无缘由深入骨髓的恨意与恶意,肆无忌惮的大骂道:“你们林家父子学我家手艺,挖我家匠人,抢我家老主顾的单子,挤兑的我家关门闭店,生意做不下去了,我烧你家店不过是报仇,没活活烧死你们父子,算你们运气好!”
  看管的狱卒放人进来,远远听着,又事不关己的靠墙闭上了眼睛。
  林宝棠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更无从揣测陈盛的心路历程,甚至还想同他掰扯清楚两家交恶的缘由:“少东家,我们父子学陈家手艺不假,可我阿爹在陈家家具店多少年,一直兢兢业业,从不曾懈怠。你家店倒闭,分明是你自己不善经营,为何非要把罪名推到我阿爹头上?至于工匠来林家,不是你一直欠人工钱,大家都吃不上饭吗?你这人遇事从来都只会推卸责任!”谁想越说越生气。
  陈盛大骂:“都是一帮墙头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世上还有一种人,总瞧不见别人对他的付出,只盯着自己曾经给予别人的一点好处不放。
  他心中永远只以自己的感受为主,总觉得是旁人对不住自己。
  陈盛便属于此例。
  林宝棠忍不住嘲讽:“反正错的都是别人,你是一点错也没有!老东家在世时,有亲爹庇护,凡事有人兜底,你也不觉得经营家具店有多辛苦。轮到无人兜底,才会一败涂地!”
  有些话,他早都想说了。
  牢内空气不畅,还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才在牢房里住了半日的陈盛眼窝深陷,头发乱蓬蓬的,胡茬也全都冒了出来。浑似游荡在人间的恶鬼,仿佛被戳中了心中隐痛,双目赤红,举着铁镣铐砸得牢门砰砰作响:“你个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你个拖油瓶,有什么嘴说别人!不过是个没爹的贱种!”
  “是啊,我是个拖油瓶!”
  以往每次陈盛提起“拖油瓶”三个字,林宝棠都觉得刺心又难堪。
  可是这次,奇异的他一点也不觉得难堪,而是笑着接下了这个称呼:“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拖油瓶。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阿爹对我视如己出,而我犯错也不会去怨怪任何人,就算是现在出门,也能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我这个拖油瓶,比你这个废物强上百倍千倍!夜半无人,你有没想过,将来到了地下,以何面目去见老东家?!”
  陈盛嘶吼:“小兔崽子你说什么?你住嘴!”
  林宝棠偏不肯住嘴:“老东家走了还没一年,你就将家业败个精光!养出你这种心思歹毒不服人还不如人的废物,老东家真是死不瞑目!”
  经年恶气,在这昏暗的不似人间的牢房内尽数倾泻。那些暗夜里的敏感自卑,暗自揣度,在心里自造的樊笼,终于彻底摆脱。
  坐在自家温馨的小院里,他亲亲热热的劝说父亲:“阿爹,陈盛这个人,心思太过歹毒,这次要是不受惩罚,下次说不定手段更狠。咱们一大家子,老的小的,还有白棠也每日出门上工,你别想着老东家的恩情,心里过意不去。”
  林白棠也生怕父亲为陈盛求情,把自己给苗莺出的主意挪过来:“老东家当年的确帮过我们家。阿爹要是心里过意不去,等陈盛被判刑之后,咱们家能接济他家孤儿寡母,便多少接济一点,阿爹觉得呢?”
  林宝棠用一种异乎寻常柔软亲昵的语调问:“阿爹,你觉得呢?”
  林青山叹道:“你们兄妹俩的意思我明白,阿爹也还没老糊涂,非要上赶子去为陈盛求情。他都已经想烧光了家具店,让咱们家赔个倾家荡产,还想弄出几条人命。若非白棠早有安排,店里留守的人又警醒,恐怕咱们家就摊上大事了!说到底全是他咎由自取,我只是可惜老东家一辈子厚道,怎么能摊上这种儿子呢?”
  关
  于陈盛之事,一家子商议出了结果,便等着官府审案宣判。
  过得一日,中午食客散尽的时候,杨桂兰去了林记小食店,恰巧碰上曹氏也在店里。
  毛思月斟了茶过来,便去厨房忙,金巧娘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嫂子是为着白棠跟虎子的事情来的吧?”
  曹氏笑着接口:“你也知道,我最是喜欢白棠,这么多年都没变过。我家虎子浑是浑了些,可他听白棠的话啊……”正滔滔不绝讲起两家结亲的好处,被杨桂兰进来打断了。
  “曹嫂子,先等等,你几时请了媒人上门提亲的?我来也正是为着谦哥儿跟白棠之事!”杨桂兰想起儿子的再三叮嘱,向来与人无争的性子也急了起来:“我还是觉得白棠跟我家谦儿更配。”
  曹氏不高兴起来:“你这说的什么话?明明是虎子跟白棠更配。你家谦哥儿可是中了探花,将来要做官的。我听说有不少媒婆上门,提的都是苏州城内官家千金,还是娶个高门媳妇的好,于谦哥儿将来当官有利。”
  她家相中的媳妇,偏偏陆家要来抢。
  早知道小时候就该定下娃娃亲了。
  曹氏暗暗后悔。
  杨桂兰苦笑:“嫂子也知道我家正在孝期,实在不适合请媒人上门提亲,也不是谈婚事的时机。什么官家千金,我家谦哥儿就中意白棠,孩子的心意不可违拗,我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来。”
  金巧娘眼神闪烁,心里乐开了花!
  夫妻两人也点评过女儿身边适龄儿郎,虎子比起谦哥儿,自然略逊一筹。真要说相配,谦哥儿跟自家白棠站在一处,远远瞧着也是赏心悦目,一对金童玉女。
  可陆家未曾暗示过,她便拖着方家的提亲,心中暗暗失望,怀疑陆谦高中探花,便瞧不上平民之家。
  果然这孩子独具慧眼,还是相中了自家白棠。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别是邓英对她起了不该……
  三家多年邻居,当着两家的面,答应哪家都不好,金巧娘索性和稀泥:“两位别吵,婚姻大事倒不必急于一时,等我回去跟夫君商量商量再说吧。”
  曹氏恨不得她当场答应:“不瞒你们二位,我家虎子从小就是个鲁莽冲动的性子,也就白棠的话他肯听。我就盼着两家能结成亲家,只要白棠进门,我定然当亲闺女疼。”
  杨桂兰忙拦挡:“那可不行啊,我家谦哥儿就认定了白棠!他昨晚可是跟我说了,要是娶不到白棠,便要打光棍去!我家那傻小子说到做到!”
  单听两家母亲说话,金巧娘便已经属意陆谦。
  她嫁女儿,只想让女儿过得舒心少操点心,可曹氏话里话外想让白棠管着虎子,这不还是让女儿费神嘛。
  金巧娘好说歹说,前脚送走了曹氏跟杨桂兰,后脚便迎来了邓家的媒婆。
  邓家请的这位媒婆口若悬河,唾沫直飞,将邓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太太不知,邓郎君家中只有他一个儿子,将来千万家业都在他手里。他家有钱有船有商铺,使唤的下人不知道有多少,您闺女只要进了邓家门,连手指头都不用动,自有人端茶倒水送到嘴边,日子不知道得多舒心!”
  “劳妈妈跑一趟,实不相瞒,我们小门小户,原也没想着攀上富户。我家女儿从小自由散漫惯了,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夜来我们夫妻俩思量过了,这门亲事着实高攀不起,还请妈妈替我们回绝了邓郎君,多谢他的美意!”
  媒婆夸得越厉害,金巧娘心中越没底,总觉得两家门户悬殊,当真把闺女送进高门大户的后宅子里去,以女儿从小在外面自由的性子,只恐拘着一辈子不得开怀。
  “太太也别着急拒绝,再想想?”媒婆心里暗暗纳罕,寻常人家听到女儿高嫁,哪个不是欢天喜地,林家倒好似被吓住似的,上好的亲事也要往外推。
  金巧娘态度坚决:“妈妈也瞧见了,两家门户相差太多,还是劳烦你替我们拒了吧。”
  媒婆眼瞅着一大笔谢媒银长了翅膀飞走,从林记小食店出来,再见到等着的邓英,心情沮丧之极:“邓郎君,老身尽力了,但金掌柜说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拒绝了?”邓英诧异之极:“林家瞧不上我?”
  他还特意叮嘱媒婆,定要多讲讲他的好话。
  媒婆陪笑:“郎君说哪里的话!金掌柜的意思,郎君家太过富贵,她家高攀不起,自觉两家相差悬殊,怕女儿嫁进去不能适应,这才拒绝了。”心中暗骂姓金的生得女儿颜色好便拿乔,多少人都巴不得女儿嫁进富贵人家过上好日子,娘家还能沾光。
  没见过这般固执的人家。
  邓英两腮紧咬,面色染上怒意,还要强挤出一点笑意:“多谢妈妈替我跑这一趟。”打赏了一两银子给她。
  直等媒婆离开,他才沉声吩咐手下:“打听一下,方家请的媒婆怎么说?”可别拒了他家,回头便答应了方家。
  曹氏从林记小食店回来之后,便心事重重,直等方虎晚间回来,扯着他问话:“你这几天可见过白棠?”
  方虎那日挨了邓英的打,回头越想越不安,还未顾上见林白棠,听得母亲话音,惊跳起来:“见白棠做什么?”
  曹氏气不打一处来,拉过儿子便捶:“做什么?谦哥儿他娘今儿也去小食店提亲,想让白棠嫁去陆家。老娘辛辛苦苦为你讨老婆,请了媒人上门,林家不吐口。没奈何自己去了,你婶子也没答应。我跟你陆婶子从小食店出来的时候,她可是说了,谦哥儿每日忙完了便去陪白棠,打今儿起你也抽空去陪白棠。你们仨从小一起长大,我就不信娶不来白棠!”
  “谦哥儿要娶白棠?”方虎正烦恼邓英对林白棠的企图,陆谦可算是解决了他的烦恼,顶着曹氏杀人的目光,他算是说了句实话:“阿娘,我早说了不愿意娶白棠,你非要把我们俩往一处凑!现下好了,就让谦哥儿去娶!”
  曹氏为了儿子在前面冲锋陷阵,劝完了金巧娘,回来的路上还跟杨桂兰在自家大门口争辩了许久,两人就林白棠花落谁家更合适的问题互不松口,谁知儿子却在背后拆台,对于林陆两家结亲还拍手称快,简直气炸了她的肺。
  “我怎么生出你这般没出息的儿子,娶媳妇也能相让啊?白棠多好的姑娘,你还要往外推!但凡你往前凑,俗话说的好,烈女怕郎缠,谦哥儿读书人怕是拉不下面子,你脸皮厚点,还怕娶不上媳妇?”曹氏连推带骂,想把儿子推出门去。
  事实证明,芭蕉巷大部分人不了解陆探花,更不知他脸皮的厚度,都被他套着乖巧知礼的壳子给迷惑了。
  林白棠如今可算是深有体会,两人自昨日结伴去西市玩耍,这人便跟上瘾似的,今日放工了也来寻她出门玩,理由也是现成的:“听说玄妙观还有夜市,天色擦黑便开始摆,热闹得紧。这些年我一直在盐城读书,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出门游玩的时光,咱们往后都要补回来!”
  “你这理由也新鲜,我累了不想去!”林白棠坐在小船上耍赖:“你要是想去就自己撑船吧。”
  陆谦便慢慢撑着船,往玄妙观方向划去。
  他常年不划船,在河里驾驭舟子到底不够娴熟,才撑过一座桥,身后便有船只撞了上来,船身震得朝着一边歪斜,差点将林白棠从船头甩出去,还是她扯住了陆谦的腰带才稳住身形,两人差点一起滚进船舱里。
  “怎么回事?”林白棠探头往后面瞧去,河面上每日舟楫往来,也不是没出过撞船之事,但方才力道之大,简直像有人恶意追尾。
  夕阳将落未落,但见林家船尾有个粗壮汉子撑船,此时从舱里也走出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探头察看,见到她便笑了起来:“白棠姑娘,真是对不住,手底下人没注意,竟撞到了你的船。”原来竟是邓英。
  “邓大哥?”林白棠忽想起家人提起,邓英请了媒婆上门提亲,暗想苏州城也太小了些,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想来也
  不是故意的,不妨事。”
  陆谦正揽着她纤细的腰肢,语气似有不愉:“邓郎君,还是让你手下人小心些,闹到船翻便不好了。”
  “自然!”邓英便骂撑船的汉子:“探花郎说话,你可听清楚了?再要是撞船,你就自己跳进河里游回去!”
  金巧娘拒亲,他派去打听方家请的媒婆,花了一点碎银子,便从媒婆口里打听到,林家既未拒绝方家,也未允婚,只说再考虑考虑。
  邓英想到自己还比不过方虎那个没脑子的憨货,心里便不舒服,掐着林白棠下工的时辰过去,远远瞧见陆谦去接她,两人有说有笑上了船,并不是回芭蕉巷的方向,他心头发堵,临时寻了舟子追了过来。
  手下被骂,连连赔礼道歉:“都是小的犯错,下次撑船一定小心,还请探花郎息怒!”态度极好,但却提了个要求:“我这舟子有些漏水,原本想赶紧撑回去修补的。两位既然认识我家少东家,能不能麻烦载我家少东家一程?”
  他已开口,邓英忙道:“白棠姑娘,不知你们要去哪儿?”
  林白棠也不好拒绝:“既然船漏了,邓大哥先上来吧。我跟谦哥哥正要去玄妙观夜市玩儿,不知邓大哥要去哪儿?”
  邓英笑道:“巧了,我一个人也正想出门去逛逛,连晚饭都不曾解决,不如咱们三人一起,不知陆探花可愿意?”
  陆谦面上微笑,心中暗骂邓英贼心不死,什么不小心撞上,分明早有预谋。同为男子,两人打个照面,便能猜出对方的意图,不过当着白棠的面儿却不好吵起来,当下客气道:“邓郎君客气了,不过是随意闲逛,你既不嫌弃,便一起来吧。”肚里已经非常有礼貌的问候过了邓英家人。
  邓英跳上船来,便要抢竹篙:“探花郎常年握笔,想来力气有限,还是我来撑船吧。”
  陆谦便将竹篙递给他,自己拉了林白棠往舱里去坐:“累了一天了,咱们去里面坐着,正好有人撑船。”
  邓英:“……”失策!
  “邓大哥辛苦了!”林白棠心里也暗自猜测邓英的来意,他没事儿坐船一个人去逛玄妙观的夜市,这种理由她不太相信。
  这次换邓英在肚里问候陆谦家人祖宗,面上还不能露出半分不悦,一篙子便撑出去老远,目光不时往船舱里瞟,竖起耳朵细听,就想知道两人在舱内说些什么。
  陆谦不过讲些小时候的趣事,引逗得林白棠开怀笑出声来,听着便让邓英肚里窝火,直恨不得拿竹篙揍他一顿,当着林白棠的面儿还得保持着风度,不能吓到她。
  邓英撑船到达玄妙观,夕阳已经落山,玄妙观的夜市小摊全摆了出来,灯火连成一片,林白棠下船之后惊叹不已:“早听说玄妙观夜市热闹,今儿可算是瞧见了!”
  “白棠姑娘要是喜欢逛,下次我还陪你来。”邓英站在她身后,语声温柔,好似在许诺。
  陆谦:“……”姓邓的忒没眼色。
  林白棠以前没开窍,不会往男女之情上想,可是最近几日经过探花郎的指点,她心中忽而一动,心中不免警醒——别是邓英对她起了不该有的想头吧?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这有什么好委屈的?……
  玄妙观夜市人头挨挤,支布幕为庐,小食摊连绵不绝,吃客如云;卖花鸟蟋蟀的,弹琵琶奏胡琴的、各色娱乐杂戏,三教九流的营生聚集于此,沿河还有茶馆酒肆书局逶迤不绝,灯火煌煌,着实是个极为热闹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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