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27节

  家岂能不知。只是知女莫若母,东家不是非要跟太太生气,而是……”她稍稍停顿,心道:东家在跟家主生气,可这不是时机未到,先被亲娘催逼,便恼火起来。
  她的未尽之意,罗太太如何不懂。
  都说罗家人会经营,可这份“苦心经营”却是要付出代价的。前面两个姑娘的夫家,乃至府里四五六姑娘的婚事,全都是罗府偌大家业的垫脚石,为了打点各处官员,五姑娘甚至送到河道总督府去当了妾室。
  如今罗府算上近几年出生的姑娘,总共有十二位姑娘,到了婚配年纪的,哪个不是乖乖听从罗清江的安排,也就只有她生的三姑娘脾气刚烈,因婚事跟父母闹了不止一回,这些年背靠漕帮打理家业,自己手头上也攒了不少私产,至今未有定论。
  罗太太叹口气,将来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什么叫恶心日子?
  林白棠再回到三姑娘理事的院子,东家正闲散的靠在窗下摆着的罗汉榻上,侍候的丫环各样点心果子摆满了一桌子,她本人倒不似刚在后院跟罗太太大战一场似的余怒未消,反而有种春游归来的尽兴,放松而惬意。
  “丹红姐姐的腿都要跑断了,生怕东家跟太太打起来。你们娘俩下次要闹,不如先提前通个声气儿?”林白棠忽然就懂了罗太太房里丫环婆子的苦。
  这种毫无预兆的母女大战不定时不定点,上次在园子里好好的赏着花呢,当着一众妾室庶女的面,娘俩便大吵起来,着实让人应接不暇。
  “提前通个声气儿,你好早点过去磕着瓜子看戏?”罗三娘子奉送她一个“想得美”的眼神,忽侧头去听外面动静,想也不想端起桌上半盘果子朝半开的窗户扔了出去,拍着罗汉榻的扶手骂起来:“想让我填坑,门都没有!”这句话却是对外面吼的。
  每次娘俩大战之后,得到消息的罗帮主便派手下悄悄儿打探,也不知他在意的是母女俩之间的战况,还是大战之后的结果。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声惨叫,与瓷盘落地的清脆声一同响起,罗芸起身探出头去,语气不善:“怎么是你?”
  半开的窗户前冒出个陪着笑脸的小少年,右手还捂着左肩轻揉了两下,抱怨道:“三姐姐,你脾气这么大,可怎么嫁得出去啊?”正是罗府如今的独苗苗罗辰。
  罗大哥儿前两日气走了自己的西席先生,如今处于无人管束的状态。他这些年顽劣之名传遍苏州城,许多教书先生垂涎罗府开出的优厚条件,亲身前来尝试教化的不计其数,可惜都铩羽而归,令罗帮主很是头疼。
  改换门庭之计,遥遥无期。
  他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罗三娘子扭头便在榻几上抓了一把核桃扔了过去,核桃尽数砸在弟弟脑门上,对方双手抱头连连求饶:“三姐姐,我说错了!我错了别生气!”
  罗家十二朵金花,只这一朵浑身上下长满了尖刺,扎得人生疼。
  罗辰不敢再挑战自家姐姐的脾气,陪着笑脸往里瞅:“三姐姐,我来寻白棠姐姐,不是有意偷听,也不是有意惹你生气。”
  林白棠见惯了他们姐弟俩打闹,每次总以罗辰求饶而告终,埋首帐册拨算盘的同时,还能问候隔窗少年:“听说辰哥儿又气走了一位先生?了不得啊!以一己之力干翻了苏州城一众西席,恐怕连学政大人也得甘拜下风!”
  罗辰挠头,很是不满:“这也怨不得我,还不是爹爹,每次请的先生都是一把年纪,啰嗦又迂腐,讲话的调子慢吞吞让人直犯困,还天天讲什么尊师重道,说得我好像不干点什么,就对不起他们似的。”
  不特意敲打他尊师重道,他还能勉强装装样子,竟然再三强调,不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有意影射嘛。
  罗帮主给儿子请先生的心态与很多人上医馆看病找大夫的标准一致,总觉得年纪大留一把胡子的学问扎实,许多人瞧见年轻大夫便觉医术不大牢靠,都有年龄歧视。
  偏巧家里生的这位是个混世魔王,自来最不耐烦听人说教。更何况一早听到他顽劣之名的老先生们,都怀着“严师出高徒”的心态上门应聘,遇上脑后长着反骨的罗大哥儿,说教的不遗余力,听教的却满肚子坏主意,最擅长将指责变成既定事实,这样谁都不冤。
  师徒数次交锋之后当先生的最终夺路而逃,为徒弟的顽劣之名再添一笔。
  ——老先生们总要更注重脸面,比不得小无赖的招数混帐。
  “这一位老先生得辰哥儿用虫子招待,可是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罗辰窥着自家姐姐的脸色,暗思那老先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做了几日西席,竟连府里姑娘的婚事也敢指手画脚,可不得被他好生侍候一番?
  不过原话说出来未免伤人,姐弟吵架他可以说自己阿姐,但听到旁人当着他的面指责姐姐在婚事之上的顽固,难免心气不顺,总要找机会教训一番。
  “也没什么。”罗辰扒着窗台往里瞧,见林白棠十指翻飞,左手拨算盘右手拿笔,时不时腾出手来翻帐本,还能一心二用应酬他,不由佩服之极:“伍顺约我去林记吃饭,让我过来瞧一眼,白棠姐姐要是忙完了,正好坐你的船回去,省得再走过去了。”
  林白棠还不曾开口拒绝,罗三娘子已经开骂:“你是闲得无聊是吧,跑来替别人牵线?伍顺瞎了眼的,也敢来挖我身边的人,他是不照镜子的吗?”
  伍顺正是罗帮主身边长随,父亲是个漕帮小头目,送儿子到帮主身边历练,也算是表忠心。谁知这小子偶然见到跟在罗三姑娘身边的林白棠,多番打听之后才知竟是卓水生妻子的娘家侄女。
  卓水生的婚事,当年在漕帮也算是一桩佳话。
  伍顺听说,心中便暗暗揣了一段心事,隔三岔五向林白棠示好,可惜襄王有心神女无意,林白棠几次明示暗示,都无法赶走他,反而越拒越勇。
  他还跟帮内年纪差不多的兄弟们醉后吹嘘:“听说卓叔当年讨媳妇,也追在卓婶子身后跑了两年呢,我这才只是个开始。”
  林白棠跟着罗三姑娘数年,帮内不少人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如枝头花苞慢慢绽放,意动的可不止伍顺一人,只是大家都比不上他没脸没皮,小姑娘拒绝多次也不见气馁。
  甚至还有人议论:“三娘子不想成亲,林姑娘自小跟着三娘子出入,说不得早被她影响,也不想成亲呢。”
  伍顺听了不免心慌,堵着那些嚼舌根的骂了好几回,还花“重金”贿赂罗辰,让他帮忙牵线,也好能跟林白棠单独相处。
  罗辰不少小玩意儿都是伍顺搜罗送来,有不少还成为他的爱物。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过顺手为之,罗辰深谙此理,便时不常帮伍顺传个话送个东西什么的,至于林白棠态度坚定的拒绝,也伤不了他半分颜面——反正拒绝的也不是他。
  罗三娘子最见不得弟弟这副嘴脸,拿起果碟便要再砸,吓得罗辰一溜烟跑了。
  她犹不解气,转头便骂:“这帮臭小子,都打什么鬼主意,当我不知道啊!略长得平头正脸些的,他们还要多瞧两眼,更何况你这副模样,跟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白棠你可别犯傻,听信什么‘烈女怕郎缠’的鬼话,哄了你家去做牛做马,侍候婆婆生孩子,运气不好还有几个刁蛮的小姑子,不知道得受多少苦,到时候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林白棠:“……”
  这一位如今使着她顺手,见天在她耳边历数成亲的坏处,生怕旁人挖了她的墙
  角,于是无奈保证:“东家,我忙成这样,哪有时间考虑成亲之事?再说我阿兄如今还未定亲,也轮不到我啊。”
  林宝棠如今二十岁,却已经拒绝了好几位上门提亲的媒婆,每每被忙中抽空关心儿子终身的金巧娘逼婚,都被他搪塞了过去。
  金巧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晚上归家之后才能跟儿女们打个照面,还得店里闲的时候。
  三年前,林白棠终于攒够了银子,在横塘街盘下一处临街的小店铺,实现了自己小时候的豪言壮语,为母亲开了林记小食店,结束了她多年在河上撑船卖小食的辛苦日子。
  开店之初,金巧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不欲婆母龚氏辛苦帮忙,便放出风声,想要招个厨下帮忙的妇人,谁知毛家祖孙俩求上门来苦苦哀求,说是暂时不要工钱,只管毛思月一口饭吃。
  自吴寡妇跟外面男人私奔之后,毛思月便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可她年纪又小,一无技术二无力气,仍旧只能去收衣裳来浆洗。
  巷子里大闹过之后,毛婆子便收敛许多,也不知是旁人劝的话起了作用,怕把孙女再欺负跑了,还是她信了林白棠的话,生怕儿子半夜站在她床头质问,待孙女倒温和许多。
  老主顾见到毛思月上门,小小年纪瘦弱的连大些的洗衣盆都扛不起来,纷纷拒绝给她活计。毛婆子便豁出一张老脸上门央求,到底还是留下了几家主顾,祖孙俩合力浆洗,再加上巷子里各家偶尔接济一点,东家送点米西家送点菜,日子也算勉强过得。
  听说林白棠小小年纪给亲娘盘下一间小店面,毛婆子便动了心思,在家中为孙女筹谋:“林家为人厚道,况且小食店还能吃饱肚子,也不必大冬天还要双手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你年纪这样小,万一落下寒症可怎么好?咱们便上门求金巧娘一回,这么多年邻居,就算你年纪小开的工钱少些,也比浆洗衣裳强。说不得日子久了,还能学到她的厨艺,到时候咱们也做些吃食去卖,也算有了糊口的本事!”
  毛婆子在市井里打滚,眼光老辣,但六亲无靠,也只能挣扎着活命,一旦听说有门路,便毫不犹豫攀了上去,当晚便带着孙女上门,好话说尽,不顾金巧娘的一再拒绝“思月年纪太小,况且于厨下之事不熟,我这边想找个熟手”之语,当时便要给林家人跪下:“只求掌柜的给这孩子一口饭吃。”
  一条巷子住着,毛思月也着实可怜,万般无奈之下金巧娘便松了口:“那就留这孩子在店里先干一个月,要是有眼色上手快,便留下来帮忙,包三餐饭,工钱另算。”
  毛婆子欣喜若狂,按着毛思月便要给金巧娘磕头:“多谢掌柜的给这孩子一口饭吃!”被金巧娘硬拦了下来。
  自此之后,毛思月便成了林记小食店的一名伙计。
  她虽话不多,但手脚勤快,学东西也快,还爱干净,在小食店做了半个月,便通过了金巧娘的考核,算是彻底安定了下来。
  林白棠忙完了手头的活计,临出门时,罗三娘子还不放心,叮嘱她:“伍顺脸皮比城墙还厚,这会说不定已经在你船上候着了,我跟娘今儿还大吵了一架,你小心别被他套去话。”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罗帮主跟自家三姑娘吵架每次都败下阵来,还被女儿抓着私德不放:“我将来要是嫁个父亲这样的丈夫,后院一堆莺莺燕燕,再生出一堆庶子庶女,还得我操心她们的衣食住行,不如剃了头做姑子去!这种日子谁愿过谁过,反正杀了我也不可能过这种恶心日子!”
  罗清江:“……”
  什么叫恶心日子?
  她几句话,不但指责父亲拈花惹草的毛病,连母亲的婚姻生活也大为不满。
  罗帮主骂起帮内那帮糙汉子口无遮拦,可自家闺女总还是要顾忌一二,更何况这位如今可是所有孩子里面最得用的,掌着他外面大半家业的生意,一个女儿当大半个儿使唤呢。
  罗太太当时听到这话,呜呜哭着捂着帕子回后院去了,似乎大受打击的模样,等杜嬷嬷一路撵上,跟着她进了卧房,发现她扑倒在床上,连忙扳她肩膀要安慰,才发现她笑得几乎捶床:“你瞧见罗清江被气倒的样子没?真是活该!还得是三丫头来治,也就他自己的闺女才能往痛处戳!”
  几番交锋,罗帮主便不再与女儿正面冲突,每次但有什么想法,便唆使太太打前锋,母女俩之间的大战从来没断过,可怜罗太太正房的瓷器换了一茬又一茬,连林白棠都跟东家开玩笑:“等我攒够本钱,就去买几孔窑来烧瓷,到时候跟府里做生意,专供太太!”
  彼时罗三娘子笑骂她:“促狭鬼!”
  “促狭鬼”干完了手头的活计,笑着跟东家道别,出了罗府侧门,到得河岸边,才要登舟解缆,才发现船里冒出个少年,罗辰笑嘻嘻说:“白棠姐姐,我们等你许久啦。”
  紧跟着,舱内冒出个年青男子,五官堪称端正,笑容灿烂:“白棠姑娘,可算忙完了,我带了松子糖,要不要尝尝?”
  正是守候已久的伍顺。
  第40章 第四十章我想请媒人上门提亲
  伍顺是去年才来到罗帮主身边跑腿,头一次在罗家前院见到十五岁的林白棠,便惊为天人,等人走远了还拧着脖子频频回头,脑袋撞上门框才回过神来。
  同伴被他这副呆头鹅的模样给逗乐,捏了一把他脑袋上撞出来的包,嘲笑道:“看什么呢?罗府后宅的姑娘,也不是咱们这样人能肖想的。”
  伍顺不信邪,削尖了脑袋打听,听到那小姑娘并非罗府中人,只是罗三姑娘身边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罗府嫡出姑娘,如今也只余三姑娘未嫁。庶出的姑娘无论多漂亮,都是罗帮主为外面各位能搭上关系的大人物准备的。至于后宅里漂亮的丫环——那是罗帮主的天下,岂容手下染指?
  三姑娘厌恶婚事,跟着她做事的姑娘更不必担心有什么勾连之事,再打听的仔细就更开心了。
  ——卓水生妻子的娘家侄女,与他家算是门当户对。
  林白棠不知道的情况下,伍顺已经在背后打听了一大圈,连她家住哪父母做何营生家中有几口人都打听清楚了。
  他好几次自告奋勇要“送林姑娘回家”,都被她拒绝了。最后小姑娘委婉表示:她在三姑娘身边做事,不会向帮主透漏三姑娘的私事,帮主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找三姑娘当面问清楚,至亲的父女之间大可不必绕弯子,私下向三姑娘身边的人打听,不太妥当。
  伍顺:“……”
  感情这姑娘没开窍,他献了半年的殷勤,在她眼中便是罗帮主派来的细作,只为着探听三姑娘的动向?
  他当晚回家,又懊悔又好笑。
  懊悔白白浪费了半年时间,竟不能让姑娘领会他的情意;好笑于打听出来的消息与现实差距过大。
  那些罗家铺子的掌柜都说林姑娘精明能干,他便先入为主只当多次被拒绝是姑娘家的矜持,对方至少做到了心中有数,知道自己的图谋,却从来也没想过对方拿他当罗帮主的耳目,既不能得罪又要保持该有的警惕,虚与委蛇而已。
  过两日再见,他便不再绕弯子找借口,开门见山提起:“不知姑娘哪日在家歇息,我想请媒人上门提亲?”在小姑娘震惊的眼神里,他感受到了直来直去的痛快:“我跟姑娘也认识半年了,不知姑娘心里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
  不过是漕帮一个不相干的打过几个照面的男子而已。
  林白棠探究似的眼神在对方脸上扫过好几遍,发现这年轻男子很是稀奇,双目炯炯盯着她,耳根却已经红透,显然很是紧张于她的回答。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
  “你……”那个谁来着?
  半年内见过多少次的年轻男子,她至今不知人家名姓,全部以外貌特征来记。
  譬如罗帮主派人来传话,撞上罗三娘子不在,林白棠传话时候多以“小黑子”、“高个炸毛”再或者“鬼头鬼脑”来形容,三娘子便知来传话的是哪一位。
  很不幸的,“鬼
  头鬼脑”是伍顺的代称。
  他在暗中窥探过林白棠太多次,让她察觉到几次,便不太喜欢这人鬼头鬼脑的行径,又觉得罗帮主派这么个人来东家院里打探消息,着实有点不太符合慈父的身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