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26节
毛思月听到这话,眼泪“涮”的落了下来,忙低头去擦眼泪。
她父亲生前也很疼爱这唯一的女儿,每日虽在码头上扛货,但还是舍得买小吃食哄她开心,那时候阿婆还不敢磋磨她们母女。
父亲过世之后,一切都变了。
阿婆越来越刻薄刁钻,母亲也越来越痛苦。
毛婆子被林白棠的话吓到,她亲眼见过儿子被砸到脑浆迸裂抬回家来的
凄惨样子,多少年都不曾忘。忽然被提醒,这么多年一直苛待亲孙女,宛如一根尖刺扎进她那颗苍老坚硬的心脏,血珠汩汩冒出,瞬间生疼。
曹氏也上前来拉她:“毛婶子,白棠这话说得没错,媳妇再嫁便嫁了,这么多年守着孩子过也不容易。你可只有这么一个亲孙女了,再把孩子欺负跑了,将来靠谁去?赶紧起来,瞧把孩子给吓的!”
毛思月平日寡言少语,瘦瘦弱弱瞧着胆小又畏缩,此刻却忽然大声冒出一句:“阿婆,我不走!我要代替爹爹给你养老!”
浑浊的老泪顺着毛婆子沟壑丛生的脸奔流而下,她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任由曹氏扶起来,被小孙女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竟是连半句话都不曾再说。
围观的邻居皆摇头叹息这祖孙俩的命运,却也不觉得吴寡妇跟人私奔是多大的事儿:“男人死了这么多年,婆婆又不是个好相与的,难为她守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又七嘴八舌问了几句林白棠在京都见闻,便一哄而散了。
曹氏拉着她的手高兴的念叨:“虎子要是知道你回来,怕不是得高兴疯了。自你走后这小子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郑氏也表示,自家狗儿虽然念叨的不及虎子频繁,但跟老祖父时不常念叨什么淮安洛阳的,还问起年轻时候坐船去过京城的老祖父,计算她的归期。
林白棠也很高兴:“我带了礼物给他们,让他们放学一起来我家。”
曹氏便有些为难:“这小子去年冬天自作主张退了学,跑去武馆打杂,等我们知道他已经拜师了,可能回来的有点晚。”
林白棠:“……”
嗬,方虎子出息了!
龚氏出去买菜,回来发现小孙女被铁将军挡在门外,顿时高兴不已:“盆儿回来了?!”
林白棠扑进老祖母怀中,连连深嗅,还撒娇:“阿婆,你没在身边,我每晚都睡不着了。”又抗议:“我都十岁了,可不能再叫盆儿了!”
龚氏拉过小孙女仔细打量,对女儿一路的照顾表示了肯定:“你姑姑还算操心,我们家白棠长高了,也胖了些,气色真好,像个大姑娘了。”也不知是出去太久的缘故,还是孩子当真在外面见过了世面,神情间稚气脱去不少。
身上衣裙还是她亲手所作,从袖子跟裙摆上便能估摸出孩子长高了多少。
老太太打开大门,卓家的下人便从车上往下搬东西,眼瞅着搬了十几筐东西进院子,听从她的指挥全搬进了空厢房里,连同她的衣裳箱子。
“娘跟弟弟呢?”林白棠都不必问,父亲跟兄长定然还在家具店干活。
“你娘怕我带着幼棠太累,就将这小子拴到船上去了。她说你也是在船上长大,幼棠在船上玩也是一样,在家里我又要做饭还要看孩子,怕顾及不到。”
林幼棠从小能吃能睡,长得还快,十一个月便知道借力扶着走路,已经能顺着墙或者床沿走一圈,活泼健康,精力太过旺盛,嗓门还洪亮,也只有在船上能老实一点。
大约是两岸的景致时时变幻,还有街市间的热闹吸引,才能安静些。
林青山还用刻刀给这小子做了不少小玩具,每日带到船上去,金巧娘忙起来便拿玩具哄他,也不耽误生意。
傍晚时分,林家人陆续回来,金巧娘见到乍然出现的女儿,上前来抱着舍不得撒手:“我的乖乖,你几时回来的?怎的没早告诉娘,娘好撑船去码头接你。”
林白棠使劲回抱着自家娘亲,腿上却传来疼痛的感觉,她低头发现小胖子手里还拿着个木头雕刻的鸭子,使劲砸她。
——离家数月,这小子早忘了自家阿姐。
他一边流着口水砸阿姐,一边念叨:“我娘……我娘……棠棠娘……”
感情小胖子以为家里来了个跟他抢娘的坏人。
林白棠弯腰把小胖子举起来,对上一双亮晶晶毫无惧意的大眼睛,坏笑着喊:“收小孩了!收小孩了!”抱着他作势便要往院外走去。
小胖子忽然发现坏人不但跟他抢娘,还要抱着他不知道去哪,偏偏老祖母跟母亲站在原地,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终于感觉到了害怕,“哇”的一声哭出来,向母亲伸手:“娘——”
林白棠被这小子的大嗓门吓了一大跳,差点失手摔下去,亏得林青山在院外便听到小儿子大哭,也不知这皮实小子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连忙快走几步推开大门,这才接住了小胖子。
“爹爹——”林白棠才不管小胖子被吓到的模样,扑进父亲怀中,把小胖子挤在中间:“爹爹我回来了!”
小胖子想要蹬腿,踹开跟他抢爹娘的坏人,谁知被林白棠死死压进爹爹怀中,哭得更响亮了,还是后面进来的林宝棠解救了他——坏人跑去抱阿兄,总算不跟他抢爹爹了。
林白棠与家人久别回归,用热情的拥抱表达了久别的思念与重逢的喜悦,又拉着家里人去空厢房参观她在洛阳置办的东西:“……我身上的钱不多,给阿婆买了个带绒的抹额,大家都有礼物,剩下的全买了京都特产,有稠酒、黄桂柿子饼,还有各样果脯,腊牛肉腊羊肉。除了一部分咱们家吃,给虎子跟谦哥哥留一份,其余全部拿来卖。娘跟咱家的老主顾就说,这是从洛阳带回来的,吃完就没了,价格稍微调高些,到时候……本钱能翻三番。”
龚氏:“……”
金巧娘:“……”
婆媳俩心疼的各自拉住了她的手:“你出门一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零花钱全都拿来当本钱了?”
她们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自家孩子在京都繁华的街头,舍不得花钱又暗自咽口水的可怜模样,虽然知道林青枝必不会委屈了自家小侄女,可花姑姑的跟花自己的银钱还是有区别的。
林白棠没想到被家里人误解,瞧着一家子表情不由笑了:“我倒是想花,可一直没逮着机会花。小姑姑跟芸姐姐——就是罗家三娘子逮着机会就买东西,我要再跟她们住几个月,都要胖得走不动道了。”
全家人仔细打量她,发现自家孩子出门数月不但依旧活蹦乱跳,还长高也胖了,气色红润笑靥如花,总算是放松下来,又夸她能干,走远路也不忘家里的小生意。
林白棠便趁机提起罗三娘的招揽:“我想着罗家姐姐愿意带着我,她又家大业大是个能干的,便自作主张答应了,往后不但有月例银子,还包三餐四季衣裳,生意好时还能分钱,还能读书识字,爹爹跟娘亲不会不答应吧?”
林青山摸摸自家闺女,仿佛见到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扑扇着自己绒毛还未褪去的翅膀,却已经向往远方,忽然生出老父亲的酸楚——早晚有一天,小丫头要扑棱着翅膀飞离他筑起来的巢穴。
金巧娘揽过女儿,又气又笑:“你都答应了,还跑来问爹娘的意见?”
这就算是默认了。
“你们这帮孩子,一个比一个主意大。”牵着女儿的手去厨下端饭的时候,金巧娘道:“虎子磨不动爹娘,也从学堂跑了,你曹婶子跟方叔一起按着打,这小子愣是一声没吭,还说除非打死,否则他再也不回学堂读书!”
当父母的,哪里拗得过年少的儿女。
自家女儿也一样。
当晚,三小只久别重聚,谈起自己的“丰功伟绩”,方虎很是得意:“别瞧着我爹娘平日揍我下狠手,可真要让他们上手打死我,他们也不敢啊。毕竟养我这么多年,也费了不少银子。”
林白棠:“应该还费了不少米饭跟猪肉!”
陆谦:“……损失有点大,还不如将就将就继续养着!”
方虎急了:“我有那么差吗?”他自我检讨:“我除了不爱读书,也没别的坏毛病啊,既不杀人也不放火,还是个孝顺的好儿子,每日回家还帮父母干活,就是想学个武,你们都不支持我?!”
林白棠连忙安抚炸毛的小伙伴:“虎子哥哥也没错,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而且拿定了主意便要想办法实现,很厉害啦。”
方虎心满意足:“洛阳的水里加了蜜吗?总觉得白棠去了一趟京都,说话都甜了!”
陆谦点头表示赞同:“以前都不叫你虎子哥哥的。”
三人笑倒在一处,随意靠坐在林家小船舱内,就着桌上摆着的京都吃食,聊起林白棠一路见闻,船上昏黄的油灯映照着他们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庞,眼神里全是对未来的期望。
夜深语稀,陆谦提起自己生活的变动:“陈先生说我再留在他的书斋浪费时间,他已经写了一封推荐信,端午过后我便要去盐城罗先生门下读书了。”谈起未来他多少有些惆怅:“可能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回家。”
林白棠也道:“罗家三姑娘手底下开着好几个铺子,她瞧上了我,端午过后,我也要去罗府上工了。”
方虎那样粗神经的孩子也感受到了不能再朝夕相见的惆怅:“往后,我们也不能日日相见了!”
他伸出手:“不管几时,我们总互相挂念着的,每年也还有相聚的日子,就是谦哥哥离得远,可能见的少了点。”在另外两人伸过来清脆的击掌声里,他还不忘叮嘱一句:“你们吃到好吃的,可别忘了带回来啊!”
三人再次笑了起来,互相道别归家。
端午过后,陆谦收拾出发前往盐城读书,方虎早已熟悉了武馆的生活,而林白棠坐上了罗三姑娘派人来接的马车,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是一个梅雨季来临,苏州城笼罩在绵密的细雨之中。
林白棠撑着把油纸伞,跟在丹红的身边往罗家后院走去,边走边奇道:“发生什么事了,急吼吼的叫我过去。我帐正算到一半,铺里掌柜都还在外面等着呢。”
丹红是罗家太太身边的丫头,冒雨跑去前面罗三姑娘理事的院里求助:“林姑娘,太太跟我家三姑娘又吵起来了,杜嬷嬷怕闹得太难堪,催我赶紧来寻姑娘劝劝,好歹先把三姑娘带回去啊。”娘俩都快把正房屋顶掀了,经历再多次还是觉得吓人。
六年前林白棠在前往洛阳的漕船上结识了罗家三姑娘,被她招揽到麾下效力,从一个活泼跳脱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稳重的模样,跟着三姑娘学到不少,渐成三姑娘的左膀右臂。外面铺里掌柜见到都要客客气气唤一声“林姑娘”,连罗太太也很喜欢她的机灵,常送她衣料首饰,还时常被拉来劝架。
无他,罗三姑娘对婚姻之事太过抗拒,自十三岁开始跟父母因婚事而叫板,大小型战役总也经历过了百次,两代人至今仍不能达成一致。
“今次又是为着什么事儿闹起来?”林白棠都有些头疼,宁可回去看帐本,也不想劝架。
丹红无奈:“还能为着什么呀,还不是三姑娘的亲事。她这个年纪,年纪小的不合适,上年纪的也不行,自己更不想嫁。听说家主最近为她物色了一门亲事,是咱们苏州知府家的远房子侄,如今跟着知府大人效力,前阵子死了太太想续弦,瞧中了咱们家的姑娘,隐隐透出口风来,家主愿意得很。”
六年时间,苏州知府也换了两任,新来的这位姓韩名永寿,来苏州任职已经一年半。刚来时也有些心气,似乎想要做出一番政绩,雷厉风行点过三把火,过个一年半载便消停了,可能是被苏州城内温软的山水给泡软了骨头,富庶的日子给迷了眼睛,竟渐渐露出点贪婪的苗头,开始借着朝廷的名头陆续加赋税,还可以折银来抵。
不是什么好兆头。
明明知道罗三姑娘不愿意,林白棠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那位韩家公子多大年纪啊?”
“呸!”丹红啐了一口:“什么韩家公子?明明是个中年鳏夫,他都年近四十了,还好意思求娶我们三姑娘。”
三姑娘刚过了二十一岁生辰,都可以当他闺女了。
“太太让我劝什么?”
丹红边走边解释:“太太觉得这个姓韩的年纪太大,八成不是瞧中了我们家的姑娘,而是瞧中了我们家姑娘的银子,怕家主答应,想着赶紧寻个年纪相仿的作定了三姑娘的亲事,谁知道三姑娘一听便闹起来,跟太太吵呢。”
林白棠心道:三姑娘早说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这辈子都不想跟臭男人有什么关系,罗家上下都知道她这话,逼着她嫁人又不是一年两年,这都六七年了不见成效,就该罢手啊。
可惜她不是罗太太,自然也做不得东家的主,还得冒雨赶去把犯倔的东家拉回来,真是苦也。
罗家后院正房内,罗太太气得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大骂:“你老说不成亲,骂男人是臭男人,可没有臭男人,怎么生孩子?现下找个品性过得去的,生几个孩儿便由得他去纳妾,自有妾室通房侍候,往后便不必应承,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难道也不行?”
她这算是一退再退,自忖为女儿想到最好的出路,谁知这死丫头不但不领情,还嘴毒得很:“我为何要生孩子?咱们家里这么多孩子,哪个让你省心了?我就不必说了,就你的宝贝儿子也没让你消停啊。你还嫌自己生的气少了?”
罗辰前两日又气走了一位西席,据说趁着老先生睡觉的功夫,他竟拿火折子把老先生胡子给点了,还顺手附赠一大把虫子,那些虫子惊惶之下直往老先生脖子里钻。
老先生来时仙风道骨,一把小胡子打理得整齐漂亮,走时仓皇逃跑,下巴上寸草不留,连仪态都顾不上了。
听说家主派去追着送银子的长随都没他跑得快,转眼连影子都不见了,也不知这位罗家大哥儿给老先生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林白棠站在门口收伞,听着里面母女俩的交锋,心里暗道:不怪罗帮主后院里塞满了花红柳绿,太太从来不动怒。外人只当罗太太除了掌家,多年不得家主宠爱,也从不见家主在太太房里留宿,还暗暗嘲笑她独守空房,原来罗太太对男人在婚姻里的定位十分精确,除了生孩子旁的并不指望,恐怕还有些厌烦罗帮主,这才将男人往外推,还热心张罗替他纳妾。
后院妾室,不过是罗太太用来逃避妻子责任的工具而已。
不过适用于母亲的,未必适用于女儿。
至少罗三姑娘不接受母亲这套理论,分歧过大并不认同。
罗太太听到女儿公然嘲笑她的生活,虽然不是头一次听到这话,但依然被气哭,扔了个茶盏过去:“我这过得什么日子啊,生出你这么个孽障?!”
罗三姑娘还待还嘴,丹红掀开帘子,林白棠冒了出来,上前来便道:“柳州来了一批木材,冯掌柜说货跟咱们签的契书对不上,等着东家决断,那边着急催尾款,东家赶紧过去瞧瞧吧。”连拉带推,将罗三姑娘从正房推了出去。
罗太太见有人解围,把三姑娘推出门去,反而悲从中来哭得更厉害了:“这个死丫头,等我死了连眼睛都闭不上……”
“太太说什么话呢?”林白棠接过杜嬷嬷递来的帕子替罗太太拭泪:“东家说话是直了些,不过着急忙慌的,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至于那边……”她笑着打圆场:“东家不愿意,自然有人巴不得。总不能外面还没闹起来,自家母女反而乱了阵脚?”
罗家后宅子里不止一位待嫁的姑娘,只不过自家东家年纪最大。
罗太太眼泪簌簌而下:“可她……哪里懂得我的苦心啊?我还不是为着她。”
“太太疼女儿的心,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