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25节

  他自头一日在河上见到林青枝,便猜到她家境。
  家境富裕的,也用不着未嫁的女儿抛头露面出来卖小食。
  原还想着借送聘礼的机会帮补一把舅兄,谁知他竟一文没留。
  也不知该说林青山固执死脑筋,还是清高有骨气。
  林青山眉头皱的死紧:“知道妹夫家资富饶,可我们家不是吃不上饭。虽然家底子比不上妹夫,可枝枝从小也是家里人捧在手心长大,你若真有心孝顺母亲,让我们安心,很不必拿银子来补贴,只要平日多疼她些,让她日子过得舒心,这门亲事就算结的圆满。”
  “阿兄——”林青枝眼眶里打转的泪花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卓水生忙拿帕子替她拭泪。
  “兄嫂这般疼你,正该高兴才是。”心里暗暗佩服舅兄为人,正直善良,不占人便宜。
  林青山生怕自己妹妹犯傻,当着龚氏跟林青枝夫妇的面划出一条线,往后林青枝要是往娘家拿银子,他便不认这个妹妹!
  “我们一家子有手有脚,日子尚且过得,你嫁出去之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想母亲了就回娘家看看,兄嫂都欢迎。”
  从那以后,林青枝夫妇回林家便不再拿银子,只送各样吃食或者衣料。
  吃食还好说,左不过应时应节的新鲜吃食,或者漕船北上带回来的土宜。衣料却分贵贱,太过贵重的夫妇俩便不送,只挑结实耐用的布料送来,都是家里人能用得上的。
  林青枝自己过上好日子,也盼着兄嫂能富裕起来,还曾与丈夫商议带兄长前往京城行货运之事,所赚利润比在家具店辛苦干活要厚上几分。
  林青山却有自知之明:“我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也就一把子死力气跟一点手艺,真让我去贩货卖货,是赚是赔还是未知,如今便已经很好。”
  卓水生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人。
  浮躁的、油滑的、心比天高的、没有自知之明的,种种都有,反而喜欢舅兄这样踏实肯干的。
  “舅兄既不愿意贩货,便由他去吧。左右日子也过得,他凭自己本事吃饭,心里踏实。”
  自此,林青枝渐渐熄了扶持娘家的心。
  既然兄嫂顽固,大侄子跟兄长虽非亲生,但脾气秉性瞧着却也有七八份相似,果然一家子生活久了容易沾染上一样的毛病,便把主意打到了林白棠身上。
  她留心几年,发现小侄女性格活泼讨喜,嘴皮子还利索,有她小时候的影子,说不得要给孩子早早谋划。
  主意倒是奏效了,可惜效果太好,自把人送过去之后,小丫头便彻底被罗三娘归笼到自己羽翼之下,连晚上也不肯送回来。
  卓庆白天伸长了脖子等着,晚上还不见自己喜欢的白棠姐姐回来,便磨蹭着不肯去睡,一直在她耳边念叨:“白棠姐姐几时回来啊?天都黑了该睡觉了!”小家伙一早便盘算着要跟白棠姐姐睡一个舱室:“我船舱里有两张床,正好跟姐姐一起,她晚上还能给我讲故事。”
  卓云听到讲故事,也来了精神:“……要跟白棠姐姐睡。”
  俩孩子在她耳边嗡嗡念叨不休,拒绝了几回没用,直等卓水生忙完了回来,见孩子们在船舱里闹得厉害,便派人去罗三娘住处问,听说林白棠已经跟罗三娘洗漱上床,这才罢了。
  “没想到三娘子倒喜欢白棠。”卓水生也很意外。
  林青枝笑道:“我们林家的姑娘,自然讨人喜欢。”
  卓水生押送漕粮多少回,风里来雨里去,这是头一回带着家小上京,扫一眼碍眼的儿女,宽厚的大掌握住了妻子的手,意有所指:“嗯,林家的姑娘都讨人喜欢。”
  林青枝自然也是林家的姑娘。
  她拍开丈夫的手,赶着儿子带上小厮回自个舱室,她转身去哄女儿睡觉。
  次日见到林白棠,她已经进入学习的态度,跟个小尾巴似的追在罗三娘子身后,听她讲自己的生意经。
  “咱们苏州占了地利之便,离最近的太仓刘家港还是海江大码头,南来北往的船都来苏州交易,有闽粤之地的客商,还有湖广徽赣之地的客商。咱们漕船北上,不拘丝绸茶叶、干鲜果品、粤东的雕绣、江西的瓷器、还是闽南的茶叶,或者笔墨纸张,胡椒桂圆等等,皆可随漕船北上。回来之时,还可在洛阳采卖北地特产,人参鹿茸,皮货果脯,光这一来一回就能赚不少。”
  她使唤丫环将厚厚的进货单子递给林白棠,小姑娘一页页翻过去,有些拗口的字不认识,便虚心求教:“芸姐姐,这个字怎么念?”
  罗芸闲极无聊,况且学生虚心好学,还一点就透,她便摆出先生的派头来,挨个教过去,还解释清楚。
  林白棠也不闲着,当即拿出笔在纸上抄下不认识的字,也好回头多写两遍再熟悉熟悉。
  林青枝带着一双儿女过来,却发现这两人教学相得,一夜过后竟成莫逆般融洽,案上摊着一堆账薄,大为惊讶:“三娘子若是忙,我先把白棠带回去,省得给你添乱。”
  林白棠正学到兴头上,很是不愿意回去,而罗芸也教得兴起,当即拒绝:“卓婶子别担心,白棠正在帮我理帐呢,怎会添乱。”
  “白棠几时学会理帐了?”林青枝小时候家中没条件,也从不曾有机会读书识字,还是成婚之后,卓水生特意花钱请了识字的女先生回来教她认字记帐。
  家中母亲跟大嫂皆不识字,她回娘家的次数也有限,竟不知道小侄女还识字。
  林白棠笑得腼腆:“识得不多,跟着陆谦哥哥学的,他还教我记帐。满打满算也就三四个月吧。”
  “真只有三四个月?”罗三娘不敢相信,在林白棠一再点头之下,她欣喜的摸着对方的小脑袋夸奖:“三四个月便认识这么多常用字,还会简单的记帐看账薄,教你的先生固然有本事,但你自己也很聪慧。不像我家阿弟,开蒙一年至今字没认识几个,写出来的也全是墨团团,白瞎了父亲请西席的银子!”
  她每每见父亲对弟弟器重的样子,摆明了要将罗辰当下任家主培养,便心有不平,暗骂弟弟不争气,无心向学便罢了,还嫌弃请来的西席教书啰嗦,想尽了办法捉弄老先生。
  可惜身份不能对调,性别也是出生便注定,无从更改。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我们总互相挂念着的
  漕船一路北上,过无锡宿扬州,从淮北入中原,最后到达洛阳,中间经过各地方层层关卡,到达洛阳已经是次年春天。
  林白棠一路跟着姑姑跟罗三娘吹过了洛河的风,尝过了京都有名的燕菜,吃过了黄河大鲤鱼,喝过了汤鲜肉嫩的驴肉汤,吸过了香甜诱人的火晶柿子,再逛几回京都的东西二市,见识过了宽阔的御街,骑马出行官员的风采,远远窥见过巍峨宫殿,终于坐上了返程的漕船。
  她离开家的时候,父母阿兄连老祖母都塞了银钱给她,都想让她在外面过得舒服些,可她跟着姑姑跟罗三娘,衣食住行通通不用付钱,这二位还喜欢不定时投喂。遇上好玩的,还有个哭着喊着要给她花钱的表弟卓庆。
  不让花就跟她急。
  林白棠从小到大,还不曾感受过这种被人追着喊着给她花钱的日子,一度需要自我调节才能接受这样的好意。
  林青枝跟罗三娘与她朝夕相处,又怜惜她年纪小小还
  主动承担了家中部分生计,都很是疼她,有什么好吃的都想让她尝尝。
  林白棠也很是捧场,什么东西都愿意尝试,喝到用十几种香辛料熬制的麻辣鲜香,开胃醒脾的胡辣汤,小脸皱在一处,哪怕不习惯这样浓烈醇厚的味道,还是夸一句:“好汤,底料丰富。”
  彼时,罗三娘子被她的模样逗乐,还解释道:“这汤的确不符合咱们南人的口味,但汤里有一味极贵重的调料,却是从闽地转运而来,此次入京我们船上也带了不少。”
  林白棠近来也认识了不少南北特产的香辛料,猜了足足十几种,罗三娘子才公布答案:“是胡椒。”
  “那我一定要多喝两碗。”林白棠在船上便见过三娘子的提货单,知道胡椒的价格贵的令人咋舌。胡辣汤虽不符合她的口味,但调料价格如此昂贵,想来不是汤的问题,大约还是自己不懂欣赏。
  她捏着鼻子喝了两碗胡辣汤,肚子里热呼呼的,顶着京都冬日的寒风出门,惊讶的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漕船返程夜宿淮安,林白棠脱下了厚重的冬衣,换上去岁穿过的夹袄,发现衣服不但有点紧,袖子还短了一小截。
  不过几个月时间,她惊讶的发现:“姑姑、芸姐姐,你们有没有觉得……我长高了?”
  “还真是啊。”林青枝捏捏小侄女白里透红的脸蛋,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高了也胖了一点,回去也能给你阿婆交差了。不然她总觉得姑姑会饿着冷着她的宝贝孙女。”
  罗三娘子财大气粗,指挥随侍的丫环婆子们翻箱倒柜取料子给她做衣裳:“正好回去也要穿。”
  林白棠连连婉拒:“我不能再让芸姐姐破费了。”
  谁知罗芸才不在乎这点银子:“我身边的人不但发月银,还包三餐四季衣裳,这是你份例内的。”使唤婆子上来量身裁衣。
  林白棠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狡黠笑道:“我还不曾为东家效力,便要东家送衣,心里过意不去。再说穿着来时的衣裳回去,家里人也能瞧得出我长个子了。等我去罗府上工再收衣服也不迟。”
  罗芸便捏她的小脸:“就数你毛病多!”
  南下回程的路要比来时顺畅许多,逢各闸口也不似漕粮般逢关卡必仔细查验盖章,他们一行人回到苏州城恰逢端午,满城洋溢着节日的气息。
  漕船北上之时,龚氏曾问起卓水生归期,他怕老岳母日夜悬心,便将归期推迟了一个月,来回路上音信不通,林白棠到达苏州漕运码头,果然没见到家人来接。
  卓水生夫妇还想带着小侄女回家,等收拾完东西一起回林家拜访,罗三娘子忙着收拾货物,早早催她:“先放你回家休息几日,等过完了端午就来我府上工。”
  未来东家发话,林白棠归心似箭,拒绝了姑父姑母的好意,被卓家下人赶着车送回了芭蕉巷。
  离家许久,鼻端闻到不知名花儿的香味,湿润的水乡浸润着林白棠的皮肤,她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林家小院。
  马车驶进芭蕉巷,远远见到家门口楝树下围得密不透风,场景何其熟悉,她不由大吃一惊:“……又来了?”脑子里已经开始回忆最后一次与王氏见面的细节,记得那大夫当时说过,不出意外的话她要终生与床榻为伴了。
  难道那大夫医术不精?
  林白棠急匆匆跳下马车,冲过去便扒拉人群:“让让——”这老太太战力强悍,没想到瘫痪在床还能爬起来,已经见识过京都繁华的她比过去底气更足,已经握起拳头准备开战。
  前面的人听到身后的叫嚷声,齐齐让开一条道,由得她冲进去,差点撞上人群中央坐着哭得泪涕交加的老太太。
  老太太身边还有个小姑娘声气儿不稳,一直尝试劝她起来,可惜身体过于瘦弱语声极低,被邻居们围在当中又羞又窘,说话跟蚊子似的,林白棠并没有听到。
  “阿婆,你快起来啊!”
  人群中央坐着的却是毛婆子,旁边站着使劲想要拉她起来的正是毛思月。
  林白棠猛然冲进来,倒让围观邻居们瞧见,她们暂时将一点关注力转移到从京城回来的小姑娘身上,曹氏肥厚的大掌握住了小姑娘的手上下打量:“咦,白棠长高了?”
  郑氏跟方阿婆也停止了劝说老姐妹,转而欢迎远道而归的小姑娘:“我瞧着不止长高,还俊了,也胖了些。”
  林白棠环顾四周,没发现自家人,猜测都忙去了,更不好意思大喇喇与人寒暄自己出门的风光之事,衬得毛思月更可怜一样,忙转移话题:“我还当家里出事了。”上前直接去拉地上坐着的老太太:“毛阿婆可是不小心摔倒了?地上潮湿坐久了会起疹子,赶紧起来吧。”
  这老太太虽然家贫,但极要面子,平日出门头发鬓角都抿得整整齐齐,衣裳也干净,有个爱占些便宜的小毛病,却也无伤大雅。
  毛思月瘦弱,况且她自小被阿婆打骂惯了,不敢狠扶怕拗着老祖母的性子,更加惹火了她。
  林白棠上手可不管毛婆子的意愿,只想赶紧结束毛思月的尴尬——她一张腊黄的小脸涨得通红,额头鼻尖全是急出来的汗,红着眼圈瞧着马上要哭出来。
  “别拉别拉我!”毛婆子见有人上手来拉,挣扎的更起劲了,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又哭号起来:“没廉耻的贱货,丢下我们孤儿寡妇怎么活啊?”
  毛思月去拉她,反被她就手在身上拧了一把:“你是不是也想跟着你那个不要脸的娘一起跟野男人私奔了,过两年也找个野汉子……”
  小孙女不过十岁,这话可太难听了。
  毛思月难堪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白棠:“……”
  什么意思?
  毛思月的亲娘跟外面男人私奔了?
  她震惊的眼神与曹氏对上,疑问全写在眼睛里,对方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表示事实正如她听到的那样——逆来顺受的吴寡妇忽然揭竿起义,不愿再受毛婆子的打骂,跟着外面男人私奔了。
  这老太太的嘴巴平日聊八卦便十分厉害,如今骂起自己孙女来更是没了顾忌:“要不是我追出来抓着你,你也早跑了是吧?”
  毛思月面色惨淡,虽然被自家阿婆又重重捶了两下,还是不曾放开老太太枯瘦的手,拖着哭腔劝她:“阿婆,我没想着离开……”
  可惜毛婆子不肯相信她的话,对着小孙女连打带骂:“小贱人,你们娘俩就没安好心,都盼着我死是不是?”自儿子早亡,家中大小事情她待媳妇孙女愈加苛刻,凡事要在母女俩面前立威,让她们对自己害怕,更不敢反抗。
  只有捏住这娘俩,她才有安稳的晚年。
  可惜世间之事,多是物极必反。
  吴寡妇隐忍多年,没有外力的催化,为了女儿还能咬牙忍下来,但有外力介入,感受到背后有了助力,外面得到一点温暖,便再也忍不下去,义无反顾的追着外面的温暖跑了。
  林白棠挪去毛婆子后面,抱着她的腰抓住老太太腰间软肉往上拉:“毛阿婆你赶紧起来,别再打思月了。吴婶子不是你女儿,她再嫁也正常,思月可是你亲孙女啊,你这么打她骂她,就不怕半夜毛叔一脸血来找你,埋怨你欺负了他女儿?”
  同样的年龄,林白棠时常觉得沉默寡言的毛思月很是可怜。
  一家人穷点不要紧,但不能挨打受气,互相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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