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他也从未跟邓珠交过心。有些心思,家中女眷是不会懂的。
  少时阿父带他出去打仗,十多岁时就开始四下征讨,与如今二十来岁还养在京城的勋贵子弟可大不相同。他那个儿子郦宽长于妇人之手,笨拙愚钝,全无锐气,纵然是自己血脉,却也入不得郦婴的眼。
  这便是朝廷恩赏,不得不受。
  那时在陇西平叛,老昌平侯也禁不住对儿子发感慨:“如今朝廷将功臣勋贵皆恩养于京城,许以荣华富贵,也不能回封地。于是京中遍地都是侯爵之尊,无非是为这富贵气象泡酥骨头,跟豢养家畜似的,可笑得很。”
  那话说起来自是大不敬,却也是
  真心实意的话。
  “如今平叛得功,别的什么厚赏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外放边郡,节制一地军事,也可经营一二。那才是天高海阔,得意风光。但若回转京城,便需夹着尾巴做人,朝廷便等着出错,再借势除之。”
  郦婴听之,心里亦十分激荡。
  他一生梦想便是离开京城,大夏的京城就像个大笼子,将他生生锁住,关得十分严实。
  可此生壮志未酬,意不能遂。
  天下安定,战事渐少,朝廷也安抚了那些晋孽遗孤,接着郦婴也荣归京中。
  一回到京城,他便知要谨慎做人,处处留意,不可落下什么把柄。
  在外杀惯了人,回到京城却要安顺守己,郦婴都快要憋疯了。
  他心里想什么,家里人并不知晓。他留在家里久些,个个就当是什么大喜事。这人与人之间的悲喜不能互通,这才是至亲至疏夫妻。
  邓珠并不懂他,当然陈薇更谈不上懂。
  只是那时,郦婴内心的燥火需要发泄渠道。
  那年在陈家,他救下那个小娘子,这样小的年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害怕。
  等到了京城,陈薇也这样不愿,那样不愿。
  但这未必不是一种乐趣。
  年轻的女娘含着泪水,口中说着拒绝的话,却因怯弱缘故,便是拒绝也像是撒娇,这样半推半就。
  陈薇未必真不乐意。
  如此掌于手中,死死捏在手里,倒别有一番意趣。
  他也未曾想过陈薇想要逃。
  可陈薇逃得了吗?
  那时郦婴确实有些生气了,他掌控不住的事太多,但陈薇绝不应该成为其中一桩。他救了陈薇性命,将陈薇拿捏得不能动弹,满京城都知晓是陈薇纠缠于他。现在陈薇却是想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五年前陈薇的马车急急而奔,却是被拦住。
  陈薇瞪大眼睛,应激似的仿佛不会说话了,一只手攥住了陈薇的手臂,狠狠将她扯下了车。
  少女跌在了地上,抬起头,瞧见的却是郦婴盛怒的脸。
  郦婴怒时十分吓人,军中兵卒也因此多有畏惧。谁都知晓昌平侯御下甚严,性格暴戾,若不肯依顺,便狠狠一锏抽过去。
  如今一枚黄金锏就正别在郦婴身后,他娴熟的抽出来,捏在手里。
  驯马驯人都一样,若不肯听从,便是需要打。
  先打服,再示好。
  陈薇被他拽下去,拽离官道,扔在山坡之上。
  少女泪水盈盈,恐惧双眼里映出的则是郦婴的身影。
  然后郦婴狠狠的抽下去。
  为什么不可听话?
  为什么打扮得花枝招展?
  为什么与旁人有说有笑。
  贱人!娼妇!救你一条性命,却是这般不知好歹。便是要分手,亦只能我舍了你,而不是你舍了我!
  离了我,你还能去哪里?
  你还想离开京城?
  鲜血飞溅在郦婴面上,郦婴却不为所动。
  他杀过许多人,多一条人命不算什么。他在京中修身养性,并不代表他不是个屠夫。
  而陈薇倒像是个羔羊。
  她只一昧求饶,甚至不敢骂。
  再之后,一声惨叫,陈薇已经没了声音。
  郦婴手里的黄金锏已是血迹斑斑。
  他却不在意,抹了一把面上的鲜血。
  无非是回到了战场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不过杀了个区区一个女娘,又算什么?
  他还是有血性的,哪怕困于京城,还知晓怎样杀人。
  陈薇倒真像是一只羔羊,他在军中杀过羊,放血去皮,大卸八块,再扔于滚汤之中。
  这时节,薛凝已经瞪大眼睛,松开了手指。
  那些冰冷心音犹自在薛凝心中回荡,令她想要作呕。
  第70章 相救
  不信玄学,偏有玄学。
  薛凝发觉自己仿佛是易感体质,浑身不自在。
  那股冷意涌上了薛凝的身躯,使得薛凝很是不舒服。接触到那阴冷晦暗的灵魂,薛凝心尖儿也有些寒气。
  那些晦暗的心思,那些扭曲的情绪,接触时铺天盖地而来,一次比一次强烈。
  薛凝这一次有所准备。
  她给自己塞了颗松子桂花糖。
  之前那次不适就有点像低血糖,薛凝这次特意备了甜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错觉,她吃了点儿甜食,果然舒服了不少,身子也渐渐缓和过来。
  房间里点了灯,照着台上那具尸骸,人骨白惨惨,看着是有几分骇然。
  不过薛凝却并不觉得可怕。
  可怕的是人心,至于房中尸骨,生前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原不必畏之。
  薛凝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戴上手套,开始验尸。
  致命伤在后脑处,头骨是人最坚硬骨骼,却被敲打得骨凹下陷,可见劲力不小。
  手臂上有防御性骨折,致命伤却在后脑。
  很大可能是死者逃跑,方才以后脑对准凶徒,乃至于激怒了凶手。
  致命伤靠近陈薇后脑左侧,从上往下,伤口从左蜿蜒到右。
  薛凝捧着头骨若有所思。
  若用右手,颇为不变,用钝器使力方向也会很奇怪。
  再对比死者手臂上防御伤,多落于右臂,面对面殴打,凶手确实左手手握钝器更方便些。
  薛凝放下自己手里的死人骨头。
  不过复验尸首,薛凝倒发现越止的验尸记录做得非常详实,身上伤痕也一一对得上。
  这倒有点儿出乎薛凝意料之外。
  越止人又小气脾气又坏,因为太聪明的缘故,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颇为懒散。
  聪明人看着都很不勤劳。
  没想到越止做事还蛮勤勉的,甚至让薛凝觉得自己有点刻板印象了。
  她想起之前裴无忌跟沈偃置气,还在案发现场跟沈偃吵了几句。沈偃那样的好脾气,当然不是沈少卿的错,那自是裴无忌不知分寸。
  说不定还没越止做事细致。
  裴无忌性子太糟糕了,不过对朋友还是比较义气,越郎君就好似没什么朋友,整日里独来独往。
  这样想时,薛凝心里也觉得古怪,不知自己为何竟拿越止和裴无忌比较起来。
  薛凝将心思转在案子上。
  她想起卷宗提及,死者手掌有被踩伤痕迹,衣上留下凶手足印。
  当时有把留了凶手足印衣料剪下来,存做证物。
  因为这桩案子迟迟未曾审结,涉及之人又身份尊贵,故这些证物倒是保存下来。
  是成年人足印,按系数能推算出凶徒身高一米八至一米八五。
  五年前郦宽才十五岁,说是十五,其实大夏通常按虚岁算,出生便算一岁。
  也就是说那时郦宽才十四。
  十四岁的半大小子,正是发育期,身高也未能抽条到顶。
  于是这个头便不大符合了。
  但这些也只算得上辅助证据。
  还有就是,案发后郦婴随身带的那枚黄金锏,却是寻不得踪影。
  窗外的雪却是越来越大了。
  夜越深,雪越大。
  邓珠却无困倦之意,她也不回府,也不歇息。
  她心很焦,好似喘不过气来,心内却升起了一团火。
  仆妇不知大概,只知晓郦宽出了事,夫人急得不得了,先去见侯爷,又赶着去法华寺。
  那仆妇也禁不住提醒:“夫人,将至亥时,也要宵禁。”
  若是宵禁了还在外头走,也是麻烦。
  邓珠只说:“快些见薛娘子就是。”
  仆妇也不好说什么,心忖今日多半要歇在法华寺了。
  邓珠拢着身子,只觉得冷。
  郦婴句句诛心,但那些话说得没有错。宽儿出了事,他回了昌平侯府,满京城皆知晓他委屈,那时自己便无可奈何。
  自己与他闹翻了,邓家再嫁个女儿就是。
  郦宽出了事,因郦婴常年在外打仗缘故,自是自己这个母亲教养不善缘故。
  到时候放出风声,说郦宽之所以杀人,是因自己嫉恨陈薇,故而唆使儿子。
  这些手段邓珠都能想得到,难道郦婴不会?
  这满京城的贤名毁了也很容易,郦婴更不会对自己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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