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73章 行路难(3)普天之下,皆是陛下的忠……
  建昭十九年。
  八月三十。
  归正卿辞官。
  当这一消息传入宫时,周桓眉眼微皱,望向殿外的钟庭月:“他这是与朕置气?”
  钟庭月跪在殿外,垂首递上归正卿的奏疏,道:“归正卿并非与陛下置气,实是那日廷杖让他落了病根,需得静养,适逢盛夫人有孕,他想带着夫人回乡养胎。”
  周桓静坐殿中。
  分明天未凉,他却袄袍裹身,连手中铜炉烫伤了指尖也无所觉。
  良久,他看着案边的奏疏道:“既是养病,倒也不必辞官。朕放他的假,官职给他留着,晋昭先暂代他。待盛氏诞子,让他再回朝中。”
  钟庭月道:“是。”
  周桓放下铜炉,轻按指尖被烫出的水泡,顿时细细麻麻的刺疼自指尖传来。
  一边的叶康见了伤口,顿时神色一变,要上前。
  可周桓却推开了他,起身来到殿门前。
  他垂眸望向钟庭月单薄的官服,问道:“如今外头天还这么热么?”
  钟庭月道:“回陛下,已经比盛夏凉下不少了。”
  周桓闻言,推开身上披着的厚袄,越过钟庭月望向宫外的天空。
  他问道:“让你和姚定锋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钟庭月默了默,道:“翠涛在我大延,除了贵妃娘娘,再没有旁的友人。”
  “友人……”
  周桓敛了眉目,冷笑道:“她不过是个连宫婢都不如的漠北牲口,也就沈莲菩抬举她,拿她解闷……”
  钟庭月跪在地面,不置一词。
  不断有风灌入紫阳宫,周桓感受着周围空气流动,却猜不到这风的冷热。
  “倒算个忠仆,竟敢为了她主子弑君……”他眯了眯眼,望着钟庭月,问道,“你说,这世上还有多少个她这样的人?”
  钟庭月道:“普天之下,皆是陛下的忠仆。”
  “朕的忠仆?”
  周桓嗤笑:“都是各怀鬼胎的人罢了……若真的都是忠仆,又怎会有微生玉、翠涛这样的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钟庭月道,“二人皆是外族蛮夷,难免无君无父。”
  “漠北么……”
  周桓沉默下来,望着殿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回首望向叶康:“晋昭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晋大人办事得力。”叶康垂首回道,“宏义门处已经有不少大人在捐款了。”
  “嗯……”
  周桓回过头,叹道:“我大延国库,竟已空虚到需要靠他们捐钱来打仗了……”
  钟庭月跪在殿外,面对天子的感叹,始终不言。
  万里晴空流云变幻,候鸟南飞,俯瞰霖都情状。
  城内,因有闻修等人的“带头”捐款,东南军粮筹募一事也还算顺利。
  时光悄然流逝,待到天际铺满霞红时。
  城外,回风亭。
  归正卿扶着盛瑛上了马车,回首与晋昭告别。
  晋昭立在回风亭处,目送马车在万丈霞光中渐渐远去。
  待到那一顶青灰消逝在溶溶血霞中,晋昭才敛下眉目,回身往霖都赶去。
  而归正卿的车架在官道上行了一半,却被人拦了下来。
  “归大人。”车外,一青年的声音传入,“在下替我家大人前来送您,可否下车一叙?”
  归正卿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我已辞官,哪有什么大人?”
  盛瑛察觉出不对,抬手覆住归正卿的手。
  那青年继续笑道:“陛下并没有免您的官,下官自然还是要敬您一声大人的。”
  听了此话,归正卿心知此人是不好打发的了。
  他沉眉,抬手拍了拍盛瑛的肩,示意心安,而后便掀了车帘,冷眼望向青年。
  “什么事,说吧。”
  那青年只笑,侧过身,示意借一步说话。
  归正卿弯腰抓着车帘,良久,才回首对盛瑛道:“我去去就回。”
  盛瑛忧心他,却没有表达,只颔首示意他去。
  归正卿跟着那青年走到官道边上,才冷声道:“现在可以说了?”
  那青年只笑着问道:“在下敢问,大人此去,是要携夫人到何处养胎?”
  归正卿道:“与你何干?”
  “自然是与在下无关的……”青年道,“在下只是想提醒您,有几处去不得。”
  归正卿不语,示意青年继续说下去。
  青年道:“一是尊夫人的娘家,青州。那儿近来乱的很,盛家如今无人在朝中任职,自身难保,您此时辞官携夫人去青州,无疑是添乱,性命都堪忧,何况养胎养病?”
  “二是您的老家,禹州。那儿是谁的掌下,不需要在下提醒您吧。您那日入宫弹劾,算是将胡、赵一溜都给得罪了,东南一带、北部边境一路,为尊夫人着想,最好还是不要去。”
  归正卿脸色难看起来,那人继续道:“不管去往何处,最好都行官道,莫走水路、莫近山林,日行夜止……”
  “够了。”
  归正卿打断青年的话,道:“如你所言,我倒是何处都去不得了。”
  青年轻笑:“得罪了他们,您能逃到哪去呢?陛下还想让您再归朝,外人看着是无上的恩典,殊不知,这对您,却是道催命符……”
  归正卿袖中掌心紧握骨节泛白。
  他道:“你想说什么?”
  青年道:“自那日过后,您与胡氏已是势同水火。那大火漫天,大延何处烧不到?您既已经做了一次灭火的水,何不下些狠心?一鼓作气,将火扑灭,总比带着夫人四处躲藏,沦为锅上蒸汽的好。”
  归正卿半晌不言。
  那青年又道:“您即便躲的了一世,您的孩子呢?盛夫人当年在京中何等盛名?您忍心看着她随您奔波躲藏一生?”
  “不会长久的。”归正卿道,“胡赵不会长久,总会有人灭了他们。”
  “那那人为何不能是您呢?”
  青年追问道:“您当年文才可堪满京第一,何故落了个榜尾的位置?又为何被人提到了御史台,您都忘了吗?”
  归正卿抬起的头又再次低下。
  那青年又道:“您当年为感天恩,承诺了什么,都忘了吗?”
  归正卿自嘲似地笑道:“承诺了又如何?是陛下要护着他们,我还能和陛下作对不成?”
  “不是作对。”青年正色道,“是清君侧。”
  归正卿骇然抬首。
  那青年道:“陛下不过是被奸人蒙蔽,加上中秋沈贵妃故去,陛下一时走错也
  是可能的。不然,陛下为何忽然令人停了廷杖?又为何在您辞官时挽留?”
  青年望着归正卿,语重心长,道:“归大人,您当年曾立誓此生都要奉献朝廷,缘何只受了十一廷杖便心生退意?”
  归正卿错愕地望向青年。
  青年道:“大人,京中一心向着紫阳宫的人不多了,陛下需要您。便是为了尊夫人和那未出世的孩子,您也该留下来,搏上一搏。”
  见归正卿低头不语,青年将包袱中的木盒取出,递给了他:“在下心知大人热血未凉,此物由您处置,是当作废纸烧了,还是化作利剑斩向那些魑魅魍魉……愿大人深思,不要做出让来日后悔的事。”
  语罢,青年便将木盒塞入愣在原地的归正卿怀中,拱手一拜,便远去了。
  只留归正卿定在原处,抱着木盒,身影在残阳下拖出一道极长的阴影。
  良久,归正卿回首望向镇霖。
  尽管都城已经消失在官道尽头,但归正卿依旧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在看着自己,大延的重担在他手上。
  她像在对他说:朝廷需要归正卿,需要一把利刃,替这万里河山剜去腐肉。
  ……
  盛瑛不知那人同归正卿说了什么,只知丈夫回来后,着了魔似地抱着怀里的木盒,许久不语。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握住归正卿的手。
  马车摇晃着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天际黑沉时,归正卿才再次开口。
  他道:“子心,我想回去。”
  盛瑛闻言,沉默了许久。
  黑暗中,她望着归正卿的脸庞,眼中无惊无怒,只道:“我知道。”
  眼见山河不稳、奸佞当道,归正卿若真能心甘情愿跟着她归隐市井,那便不是归正卿了。
  他哪都好,就是犟了点。
  归正卿又是一阵沉默,低着头,抱着怀中的木盒,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他心里知道,他对不住盛瑛,可他心里有一束火,不烧干净,他便难以心安。
  许久后,盛瑛叹息道:“想去便去吧……”
  ……
  月出山巅,洒下遍地冷光。
  官道尘土近乎雪白,归正卿身影渐渐远去。
  在他身后,盛瑛收回视线,只静静抬起手,想接住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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