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晋昭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走到归正卿身边,弯下腰,将他搀起。
  昏死的人最是沉重,压得晋昭一个踉跄。
  一旁的内监不忍,想上前帮她,却被拦住。
  叶康望着御史台二人搀扶着愈行愈远,摇了摇头,道:“陛下有令,让他们自己回府,谁也不许帮。”
  ……
  到宫门前的路,晋昭走过无数回。
  身边人压在她肩上,血腥气萦绕在鼻尖。
  晋昭垂眼凝望脚下一寸寸的砖石。
  这条路上,不知沾染过多少血迹,又一次次被洗刷干净,直到再也看不出端倪来。
  分明都是差不多的事,为何要在这天底下不断轮回?
  晋昭半搀半拖着归正卿往宫外走,直到额角冒出细汗,胸口沉闷,几乎要喘不上气时,终于听见宫门被推开的声音。
  “大人!”
  宫外,归正卿随侍望见自家大人的模样,霎时惊慌着冲到晋昭身边。
  他轻轻地接过归正卿,望着他身后的一路点滴血迹,望着晋昭问道:“晋大人,我家大人这是……”
  晋昭摇摇头:“什么都别问,先回去。”
  那随侍闻言,先是愣了一下,再回头望向身后看不见尽头的深宫甬道。
  他忍下眼角泪水,这才将归正卿扶回轿中。
  待软轿被稳稳抬起后,晋昭才收回视线。
  她卷起带血的袖口,走到宏义门下,翻身上了马,往城北去寻医。
  ……
  归府。
  盛瑛皓首低垂,撑着额头靠在案边。
  掌下书又翻过一页,她却没有看进去,总觉着心中不安。
  “杜婶。”她望向院外,唤道,“老爷还没回来吗?”
  杜大娘闻言,连忙走到堂中。
  望见桌上菜品一点没动,她担忧道:“哎哟,我的娘子……这时日还早呢,老爷今日想来要去衙门里,得午后才回吧,您好歹吃些,这些日子越发消瘦了……”
  盛瑛凝眉,望了眼桌面的菜色。
  良久,她叹息道:“都撤下去吧,我没什么胃口。”
  自打七月以来,归正卿便总在衙中了。
  虽说望着他眉眼间的希冀越升越高,盛瑛是真心替他高兴。
  但自打归正卿升官,任命除恶使以来,盛瑛心里的欣喜便慢慢转化成了担忧。
  盛极必衰、登高跌重的道理她不是不懂。
  尤其是在霖都这样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家是死于看起来最盛的那一刻。
  盛瑛守在宅中,朝中的事一概不知,只能日日警醒着,替归正卿顾好家,不要那些脏污手段侵染他的身后。
  可她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咚咚咚!”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盛瑛忽地向院外望去。
  杜大娘望着盛瑛,笑道:“定是老爷想夫人,先回了……”
  语罢,便往大门处去。
  府门展开,随侍抬着归正卿入府。
  浓重的血腥气却冲得杜大娘直皱眉头。
  可待她看清那一团血污是何人时,霎时红了眼眶,骇然望向随侍,无措道:“老爷……老爷这是?”
  那随侍这时才敢落下泪。
  他泣不成声:“老爷他……在宫里受罚了……”
  这时归正卿婚后第一次彻夜未归。
  盛瑛本意出来迎一下,不料入目便是他那一身的血。
  顷刻间,她身形都晃了晃。
  “夫人!”
  一旁的丫鬟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
  盛瑛强压下眼里的泪光,稳住声线,道:“去请郎中,小洛,你将今日见到的情形说清楚。”
  ……
  晋昭带着郎中赶到归府时,正遇到刚出来的小厮。
  “吁——”
  晋昭拉紧缰绳,将郎中扶下马,同时拦住小厮,道:“这是济春馆的齐大夫,快带他去看你家大人。”
  那小厮匆忙间被晋昭拦住,顿时入目就是那一身沾了血迹的蓝袍。
  “……晋大人?”
  晋昭没有过多解释,只道:“快去吧……”
  小厮便带着齐韧入了府。
  只留晋昭一人在府外守着。
  ……
  大夫入了府,盛瑛无暇去想小厮为何能这么快请来人,只让过身,请齐韧靠到榻边。
  齐韧一掀开帘帐,顿时脸色变了变。
  他回过头,望了眼屋中女眷:“在下要替大人处理伤口,还请府中女眷回避。”
  盛瑛颔首,杜大娘便带着其余女眷出去了。
  齐韧望着盛瑛,斟酌良久,还是道:“夫人……也许会有些血腥……”
  可盛瑛摇了摇头:“您只管行医便好,他是我夫君,我得陪着他。”
  齐韧叹息,这才回过头,掀起归正卿的衣摆。
  血肉粘连着衣物,又被一寸寸撕开,归正卿疼得眼睫微颤。
  盛瑛靠在榻边跪坐下来。
  她轻轻牵起归正卿的手,抓在心口。
  望着丈夫惨白脸色,她双眼泛红,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抬起手,替归正卿拭去额角的冷汗。
  腰下衣物被彻底撕下,齐韧开始清洗伤口。
  “嘶——”
  归正卿被生生疼醒过来,死死握住盛瑛的手。
  待他睁开眼,看见盛瑛时,却落下泪。
  盛瑛死死咬着唇,忍住泪水,只用绢帕去攒归正卿的泪水。
  可归正卿的话却让她泪如泉涌。
  “子心,我对不住你。”
  盛瑛压住喉头的哽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归正卿牢牢握住盛瑛的手,泣不成声。
  “原想教你富贵安稳一生,如今却累得你伤心至此……”
  盛瑛抚着归正卿的脸,心知他如今这样讲,是宫中出大事了。
  她沙哑着声音道:“傻子,夫妻一体,又会有谁连累得了谁呢?”
  ……
  待齐韧出府时,已是日落西山。
  他望着门外守着的晋昭:“晋大人?您怎么还守在这?”
  晋昭摇了摇头,只问道:“归大人伤势如何了?”
  “皮外伤好养,用了药,三五日便能下床。只是内伤……”齐韧叹息道,“那背上一击,伤了内里,怕是要落下病根。”
  晋昭皱眉:“能养好吗?”
  “养?”
  齐韧轻笑着摇头:“我若说能养,但定养不好,您信吗?”
  晋昭望向齐韧,疑惑道:“此话怎讲?”
  齐韧冷笑一声道:“凡养病者,务必开阔心绪,少忧虑,不操劳……今日瞧这归大人,是断遵不了医嘱的。”
  晋昭沉默下来。
  齐韧摇头道:“且我今日出府时,看归夫人面相,瞧着像是……有喜了。”
  ……
  “有喜?”
  盛瑛惊讶地望向杜大娘:“他没有诊脉,是如何得知的?”
  床畔,归正卿半阖着的眼顿时睁开。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
  么,抓着盛瑛的手:“难怪你瞧着消瘦许多……”
  福祸同时临门,杜大娘肿着眼眶笑容灿烂:“我说夫人这些日子总睡不好、吃不下,原来是孩子在腹中闹呢,是我们当下人的不好,随侍这么久都没发现,反教那大夫看两眼就察觉了。”
  归正卿怔怔地,悄悄歪了脑袋,往盛瑛腹间听。
  “哒!”
  盛瑛佯怒,轻敲归正卿额头:“没影的事儿,别胡闹。指不定误诊了,晚些再找个大夫瞧瞧……”
  归正卿却傻笑起来:“我瞧着没误诊……”
  盛瑛瞪了眼归正卿:“快些歇息吧,养好伤。”
  “睡不着……睡不着……”归正卿却摇头,唤道,“小洛!快去将我那册子找来!”
  小洛闻言,连忙赶去了书房。
  盛瑛奇怪道:“你要做什么?”
  归正卿神秘一笑,脸上都多了几分血色。
  他接过小洛递来的册子,向盛瑛摇了摇,道:“给孩子起个好名字!”
  盛瑛哑然,望着归正卿手中那一沓厚重的册子,她只觉着相当眼熟。
  转而,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扬手拍了下归正卿的肩:“我说你从前躲在书房神神秘秘的干什么!”
  归正卿脸上洋溢着笑容,所有的烦恼抛诸脑后。
  他翻开手下纸页,道:“一天想一个,也有近千个乳名了。”
  “净做些怪事。”盛瑛气笑了,无奈地摇摇头,“爹爹当年同我说你聪明,真是不知道聪明在哪……”
  归正卿只是笑,望着盛瑛,半晌才拖着尾音道:“还不是得盛大姑娘敲得上我这怪人不是?”
  盛瑛失笑,坐在了榻边,任由归正卿将书册置在她腿上,与他一道研究起未出世孩儿的乳名来。
  她喃喃道:“到时候若是误诊了,可就闹笑话了……”
  归正卿聚精会神望着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典故,只道:“误诊便误诊,我们来日还长,这名字定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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