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还有一条。”
晋昭提醒道:“子孙三代入罪籍。”
章天宥沉默,晋昭却看到了他嘴角那抹不屑的笑意。
晋昭道:“我知当今朝内外,有些人手眼通天,悄无声息地抹去一个人的存在不是难事,改换罪籍更是轻而易举。”
她看向章天宥:“有钱能使鬼推磨,达官显贵纵是去了荒地,也能照样活得滋润。”
“大延官员俸禄低微,贪墨受贿法例不细,是以这些年,如章大人之流,多如牛毛,莫说京中的大官了,便是民间的小吏,也都是可着机会搜刮几粒银粮。”
“七月更有锦州案在前,父亲唐毅贪墨八百万,其子唐轩却能保全性命。”
晋昭走到章天宥身前,蹲下身,问道:“章大人如今这副模样,是想再唱一出唐家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况且……”章天宥冷哼道,“你拿我五千两去和他们八百万比?”
“二位没有可比性。”
晋昭摇头,道:“唐毅罪在贪墨,你罪在渎职。”
“你胡说什么!”
章天宥猛然抬头,怒道:“你这个无知小儿,可不要空口造谣!”
“渎职论罪,当处死刑,全家流放,严重者,满门抄斩。”
可晋昭根本不理会他,只道:“唐毅凌迟而死,唐轩因西北功绩得以保全性命,不知大人,是您无惧酷刑,还是令郎有功在身?”
章天宥无端想起了宏义门下沁入砖缝的血渍。
是得出多少血,才能让那块地几天都刷不干净。
他浑身发颤,才蒸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不要紧,等去运河调查的人回京了,你就明白了。”
“大人今日在衙门前几番呼喝‘大鱼’‘小鱼’,就没有想过,鉴宝楼账册上那般多的人,为何只挑你一人来台中?莫非真是运道不好?”晋昭站起身,俯视道,“运河修建乃是国策,你工部郎中何等要职?可想过,一旦建材出了问题,底下的百万劳工是和下场?”
章天宥跌坐在地上,努力想理清思绪。
可晋昭并不给他机会,道:“别说大鱼小鱼了,便是龙王在海中作乱,危我大延国运,朝廷也会遣人去降了它。”
“你如今什么都不想说,那便算了吧,等去禹州的人回来了,让他们替你说。”
语罢,她便转身回到位置上。
钟庭月作势,让人将章天宥拖出去。
夏孰等人入内,正要伸手拿住章天宥。
“等等!等等!”
章天宥连忙挥手隔开他们,望向钟庭月道:“大人,我认,我都认……”
钟庭月皱眉:“你想认什么?方才姚总司在时你也说认,过了转口便反悔,这会又说认,到了御前,可别又倒打一耙。”
章天宥顿时脸颊一红,转而道:“画押,我画押。”
钟庭月这才点头,示意一边的文书记录。
章天宥道:“罪臣那五千两,是禹州一商人给的,就是想要罪臣在运送木料的线上,换成他们的人。”
钟庭月问道:“那商人是是何人?”
章天宥答:“姓顾,我瞧着是位女子。”
晋昭眉心一跳,看向章天宥,没有说话。
钟庭月皱眉也察觉出不对来:“运河供应木材的,是圆福商号,我记得他们东家,也姓顾。”
章天宥顿时眼睛一亮,应声道:“对,就是那个顾!”
“啪!”
钟庭月终于忍无可忍,拍案怒道:“章大人,你的意思是,圆福商号监守自盗?莫不是在戏弄我等?”
章天宥无辜道:“我只说一个姓氏,没说就是他们家啊,天底下姓顾的商人那么多,许是赶巧了呢?”
“况且,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一个‘顾’,运送木材的都是朝廷的人,他们想换成自己的人,两头吃,也并非没有可能啊……”
钟庭月努力平复下呼吸,问道:“那你说,那女子,姓甚名谁?”
章天宥:“顾清,样子我没见过,听声音应是三四十岁上下。”
晋昭低下头。
圆福商号,江月上之女,顾清清,与章天宥所说的人名仅一字之差,年纪也对得上。
而此时的顾清,正在浣纱江的行船上,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所觉。
“少东家!”
船工呼喝道:“这江里有人!”
顾清倚靠在围栏便,往江中望去。
翻涌的碧水之间,一白衣女子正艰难地漂浮在其中。
“快!”顾清喊道,“快把她捞上来!”
“扑通”几声水响,船工系着绳子跃入江水中。
几番浪涌,浪花呛入鼻腔。
段从南几乎力竭,眼中天与江水倒转,直到棕红船只映入。
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向那个方向游去。
“救……救救我……”
第57章 海江清(2)今夕何夕
……
“姑娘?姑娘?”
被捞上船,段从南眼前发黑,感到有人将披风拢在她身上。
那人蹲在她身边,轻拍她的面颊:“姑娘,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段从南一双细眉紧锁,面色苍白。
正值夏日,她却如坠冰窟。
“冷……”
“还醒着……”
“快!给她拿身干衣裳!回舱里!”
段从南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她
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举起,拢在怀中。
鼻尖是皂角清香,她记得这抹香,是容州的芙蓉皂。
“这里……是容州?”
段从南有些糊涂了,难道她游了这么远?
“这里是禹州啊……”
女子的声音忽近忽远。
“禹州……”
段从南拼尽全力睁开眼,想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船舱上脚步声凌乱,段从南睁开眼,入目只有一道素色衣领,再往上,便是修长的脖颈、乌黑的发丝。
红绸穿在发间,与女子耳垂下摇晃的红珊瑚一色。
她来不急道一声谢,便昏了过去。
顾清抱着段从南在船舱内疾行,却忽然察觉到怀中一沉,顿感不妙,高声喊道:“快!她昏过去了!”
*
此时霖都。
章天宥坐在御史台侧边厢房中,怔怔地望向窗外。
烈阳高照,院中桂树碧叶如影。
章天宥轻声问门边的人:“今夕何夕了……”
短短两个时辰,他竟觉已过了半生。
“建昭十九,八月初五。”
门侧,晋昭走入屋内,关上门,将手中的饭盒放在桌面,道:“今日匆忙,想来大人还未进食。”
“呵……”章天宥苦笑着摇头,“都这个境地了,你觉得我还吃得下?”
晋昭按着饭盒,没有说话。
“你是来问那个顾清的吧……”
章天宥讽刺地看着晋昭,道:“当初都当你晋昭是个君子,不想竟是满京的寒生都看走了眼。”
“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晋昭侧首看向章天宥,坦然道:“此时来问也确是为了顾清。”
“如今你是鸡犬升天,便什么都不装了?”章天宥冷笑一声,“你与那圆福商号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晋昭道,“他们是大延的商号,我是大延的官员。”
章天宥冷哼。
晋昭道:“我也从未说圆福商号与顾清有什么关系。”
章天宥回道:“你想问什么?”
晋昭道:“你见过顾清吗?”
章天宥一脸莫名其妙,道:“当然见过。”
“她长什么样?”
章天宥皱眉回想:“就……就……同京中贵妇们没什么差别啊……”
晋昭道:“你看到她的脸了?”
章天宥摇头:“她戴着面纱、帷帽,里三层外三层的……我怎么看得清……”
“那你怎么确定她就是顾清?”
章天宥不满道:“我当然知道,她给我看了禹州总商局的腰牌,上面可真真切切的写了‘顾清’二字。”
总商局腰牌,相当于给各地商人发的,方便其四处行走。
一人一牌,登记盖印,比户籍还难造假。
晋昭问道:“你可有物证?”
“那卷画不就是……”
章天宥忽地一怔,反应过来晋昭在质疑自己,问道:“你怀疑我在陷害他们?”
晋昭不语,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晋昭!”
章天宥恼怒喝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晋昭却无视他的呼喝,只继续问道:“只有画?可有旁的物证?”
章天宥愤怒至极,瞪着晋昭:“我或许不是什么好官,可我绝不是什么小人!这种阴损的事,我不会做!”
晋昭却忽然笑了一声,她望向章天宥,满眼尽是嘲讽。
“你说你不是小人?”她问道,“那你是什么?收贿误国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