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当真是君子如竹。”晋昭讽刺道,“明面上崇高光洁,私底下盘根错节、占尽好处。”
“你!”
章天宥骤然红了眼眶,忽然呼吸急促起来,指着晋昭道:“你胡扯!”
晋昭继续道:“章大人的文章,下官读过,都说您是探花,却更胜状元,下官亦深以为然。”
“在下官心里,您本犯不着做这些事。”
“贪污受贿,可想过满京的寒生如何看你?”
“你懂什么?”
章天宥忽然消了气焰,掩下眼中的不甘,虚空望向窗外,喃喃道:“文章好又如何……笔下的文章再高,也高不过门第……那年不像你现在,说是名列三甲,可满京、满天下,谁记得我?谁知道我?陛下都懒得管我们这些人……”
“晋昭,你可真是运道好。”
晋昭沉默下来,等着章天宥继续说。
“我从四岁开始读书,读到三十六岁。人都道,十年寒窗,我是三十年老进士……”
说到此处,章天宥自嘲似地笑了笑:“三十多年……白天上那些富户教书、没书教就抄书,多冷的天我都不怕,最怕夏日……那日头高的哟……浣纱江水一涨,给我家淹的……”
章天宥垂下泪来:“抄了两个月的书,点灯熬油够我几天的饭钱,就那么被冲走了……”
“村里都说我不孝,说我是读书读傻了,三十好几了,都没个一儿半女……他们笑我一把年纪了,还不能独门立户……”
“可我不甘心啊……我小时候,乡里的先生都说我是神童、往后必能佩金戴玉……”
“我那时候就咬着牙……就想着一朝能高中……光耀门楣。”
“熬了三十多年……吾儿出生的那一年,我高中了,还是探花。”
章天宥眼中闪现出些许光彩:“中了榜,得了官,光耀乡里……”
“可当了官,才发现,又是一番风景,我写的文章好,他们就要我写来恭维上官,我算学不错,他们派我去粉饰太平……我说这样不好……我说这样下去不行,想写折子给陛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说些治国方针,我想谏言……”
章天宥哽咽起来:“可折子递上去,陛下没有看到,下来的却是治罪的诏书,说我……说我折子最后的‘安’字太潦草,说我是不敬陛下,罚了半年俸禄,那来的差吏还说要将我关进玄鹰司,说我的仕途到头了。”
晋昭垂眸,心知那差役只是在吓唬章天宥。
章天宥痛苦起来,弯下身,撑住脑袋,满眼的迷茫:“我太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想着……去求求情……可我没有钱,又欠着在京买房时留下的外债……”
“刚巧有个商人借了我五百两,说能解燃眉之急,不要利息、不要欠条,只要我一个承诺。”
“君子重诺,我想着,以后定会还上这笔钱……”
“这时朝廷来了差使,受高大人建议,陛下派我去禹州监管运河建材事宜。”
章天宥叹息:“他们说高大人为了禹州这个差使,费了不少神,我对不住他……”
“到了禹州,那商人找来了,说钱不用我还了,只想让我帮他一个忙,见一个人。”
章天宥看向晋昭,道:“那个人就是顾清,我当时也不知她是否与圆福商号有关联……我绝无陷害之意。”
语罢,便眼神诚恳地望向晋昭。
晋昭望着眼前人凄凄切切的模样,却没有说话,只开门走了出去。
屋内,章天宥望着外面不知何时坐着的文书,顿时呆滞住。
“大人。”
门外文书起身,将手中纸页递给晋昭。
晋昭颔首,接过供状,走入屋内递给章天宥:“画押吧,顺便把那个商人,还有唬你的差役名字都说出来。”
章天宥望着纸上一个大大的“供”字,默然良久。
他反应过来,仰头望向晋昭,咬牙道:“晋大人真是好手段。”
晋昭递过笔:“不比章大人卖的一手好惨。”
章天宥握着笔,暗自挣扎了许久,只好硬着头皮提笔画押。
“大人,饭记得吃。”
晋昭收起纸,还不忘提醒章天宥:“往后黄泉路上,未见得有这么丰盛的饭菜了。”
“晋昭!”章天宥瞪着门口的身影,“我就不信你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大人自诩君子。”
晋昭回头道:“那也该有敢作敢当的骨气,我的罪,我自己会去赎,您的,也请好好承担。”
章天宥还不服气,喝道:“这般不近人情!我看你往后会是
个什么下场!”
“哐当”
门被合上,没有人再回答他。
章天宥颓然靠在墙边。
窗外金光溶入室内,尘埃似的碎金跳跃在空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章天宥抹了抹鬓角蓬乱的灰发,走到桌边,打开了饭盒。
米饭带着清香,章天宥麻木地吞咽着。
看着自己泪水滴入饭中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门外,归正卿接过晋昭手中的纸张,愤愤道:“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竟敢蒙蔽圣听!”
“嗯……”
晋昭漫不经心地应着归正卿的话,抬头却看向道旁的桂树,心里隐隐浮起不安。
往年这时候,桂花早该开了。
可归正卿没注意到这点,只道:“这里关着个探花郎……前边又押来了个榜眼……这大延的官场是怎么了……”
晋昭脚步一顿,望向归正卿,皱眉问道:“榜眼?”
归正卿道:“对啊,那位苏诃苏大才子啊,平之兄应当与他熟识吧……当初你们二人,还有那陶格可是一道游街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瞧着那么好的人,竟也受贿。”
晋昭问道:“他收了多少。”
“五百两。”归正卿望向远处,惆怅道,“这才中榜入仕多久啊,就开始受贿了。真是可惜这么位才子……走错路了。霖都是不是风水不好?怎么谁来这都要捞两把。”
第58章 海江清(3)真是天大个脸
已是午后,浣纱江上潮水起伏。
碧水之上赤红的光辉闪动,一层层浪涛托着船只向前涌去。
当那抹绚烂霞光折射进木质窗棂时,床上的女子终于醒了过来。
“唔……”
段从南撑着身子坐起,望着船舱内的摆设,一时陷入茫然。
她掀开身上的薄毯,试着下床,却发现小腿处被人绑了几圈纱布。
“嘶——”
段从南试着活动下小腿,这才回想起自己被救前的一切。
想来是入水时被伤到了。
“欸?你醒了?”
门被推开,苏清极几个快步靠到了床边,嘴里念叨着:“这几日浣纱江潮正高,姑娘可真是命大,碰见了咱们东家。”
段从南甩了甩脑中混乱的思绪,问道:“东家?”
苏清极递来一盒糕点,笑道:“我们是禹州的万江商号,上午救你的是咱们东家。”
段从南懵懂地接过糕点盒子,翻开盒盖,发现里边静躺着四块平右茶糕。
“船上没有太多吃的,您将就一下。”
苏清极走到桌边,替段从南倒上水:“船要等晚上才能靠岸,万幸咱们东家会些医术,不然就您当时那情形,咱们可真是要束手无策了。”
段从南细算着时日,惊觉自己这是在浣纱江上漂了整整一日。
可她来不及多想这些事,只向苏清极问道:“靠岸?这是要去何处?”
苏清极道:“要去禹州。”
“不行!”
段从南顿时失控,抓着苏清极衣袖的手骨节泛白,满眼尽是恐惧、惊慌:“我不能回禹州……”
她好不容易跑远了些,不能再回去。
“这……”
苏清极一时犯了难。
段从南放下食盒便要起身往外走。
苏清极连忙拦住她:“唉……姑娘,这马上要天黑了,附近也没有码头,你这……你这怎么走啊……”
段从南摇头,望着苏清极落下泪来:“我真的不能回去,那些人……那些人……”
苏清极望着段从南,满眼关切:“您这是……”
可段从南只是摇头,不肯再说下去,只低着头,泪流满面。
“不想说便不说了。”
门外,顾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
她迈过门槛,走到段从南身边,扶着她又坐回去:“姑娘不必忧心,我们这船挂有郡王玉令,寻常人上不来。”
段从南又望见顾清耳边那颗血红的珊瑚珠,不知怎的,安定下来。
她摇头道:“他们不是寻常人。”
顾清看起来却并没有太多顾忌,只道:“附近只有禹州城一处码头,我等回禹州还有急事,只怕不能为姑娘调转船头,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姑娘有伤在身,只怕我们也不能贸然将您丢在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