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他的心里,反倒是苍茫一片。
纪佑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看到庆熙了,他也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到活生生的解问雪了 。
纪佑记得。
君王大婚日,解问雪忽持剑逼宫,事败下狱,铁窗幽暗,竟自饮鸩而亡,年止二十七。
是夜,君王闻讯,掷冠于地,废后罢宴,自此郁郁,未几,亦崩。
解问雪,终年于二十七岁。
不过一年,纪佑死于十九岁,心力衰竭而死。
他们,曾经有一个无比惨痛的一场梦。
当初,纪佑本以为自己会见到黑白无常,阴鬼锁魂,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被选中了,去做了个什么系统。
按照他们的说法,选择系统的条件是灵魂坚韧,选择系统同样也是给灵魂坚韧的人一个重来的机会。
但是,纪佑等不了那么久。
所以他千辛万苦找到“息壤”,尽自己所能的回来了。
纪佑曾经恨极了解问雪的这份爱。
无他,解问雪的掌控欲太强,强到令人窒息。
他喜欢事无巨细地安排着帝王的一切,纪佑曾无数次在深夜惊醒,望着睡在自己龙床之上的解问雪,只觉得连呼吸都被束缚。
他们或许本就不该相爱。
一个生来就该执掌天下的帝王,一个算无遗策的权臣,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强势的人,注定会在彼此身上留下最深的伤痕。
纪佑太年轻了。
十八岁。
到他死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九岁。
纪佑实在是……实在是太年轻了。
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鹰,眼中只有高远的苍穹。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一切束缚,哪怕那枷锁是解问雪亲手为他戴上的温柔。
满腔的雄图霸业尚未施展,他恨解问雪的控制,恨那份爱太过窒息,恨自己明明坐拥天下,却要依循对方的规矩。
当年的纪佑,心中有太多未竟的野心,解问雪的爱,对他而言,就像一道温柔的枷锁——哪怕那枷锁是用最柔软的绸缎编织而成,他也要用尖喙和利爪,狠狠地撕咬、挣脱。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反抗,近乎残忍地伤害那个从小护他长大的先生。
只为了证明自己早已不再需要他。
纪佑故意在朝堂上驳斥解问雪的谏言;纪佑刻意亲近那些与解问雪政见不合的臣子;他甚至……故意在解问雪面前,对谢岚温柔备至,只为了看解问雪难看的脸色。
他以为这是胜利,是自由。
直到——
解问雪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纪佑才明白,原来自己拼命撕咬的,是那人捧给他的一颗真心。
当纪佑真正挣脱了那所谓的枷锁,才发现,悔之晚矣。
纪佑曾以为,他们应该分开才是最好的,他们应该结束这一段错综复杂的关系。
可当他真正触碰到那具冰冷的躯体时,指尖传来的寒意却如刀锋般寸寸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颤抖着摇晃着解问雪的肩膀,嘶哑地唤着“先生”,可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那一瞬间,纪佑突然明白。
人总是这样,失去后才懂得用那一瞬的痛楚,去衡量曾经拥有的一切,究竟有多珍贵。
其实纪佑从来都没有想过杀了解问雪,可是,解问雪虽非纪佑所杀,却实实在在因纪佑而死。
下狱后,解问雪自饮鸩而亡,年止二十七。
纪佑从来都没有想过杀他。
从来都没有。
那杯鸩酒不是帝王准备的,而是解问雪想办法从外面送进来的——哪怕在如此守卫森严的牢狱之中,解问雪只要想死,就能有千万种方法死。
怎么想的?纪佑当时是怎么想的?
只是关几天而已,等到他大婚过后,马上就会把解问雪放出来了。
纪佑从未想过要解问雪死。
哪怕,解问雪做过的事,足够被赐死千百回。
他擅权揽政,架空皇权;他私调禁军,假传天命;结党营私,善弄专权……桩桩件件,皆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纪佑从未真正动过杀心。
他以为,解问雪会永远站在那里,那双执拗的眼睛注视着他,像一座永不倒塌的玉山。
直到解问雪真的倒下,纪佑才恍然惊觉,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一尘不变。
人都是会变的。
殿外风雪呜咽,纪佑忽然抬手抚过袖口龙纹。
“今夜,不会太平。”
宫中,
警钟响彻云霄。
武宣三年冬,
丞相解问雪夜闯宫禁,事败矣,押入殿。
第95章 ·病躯
两仪殿内,
九龙盘柱,烛火煌煌。
年轻的帝王立于殿内,一袭玄色龙袍加身,衣摆金线暗绣龙纹,腰间玉带垂落。
他不过十八年纪,却已生得帝王骨相——天庭饱满如悬玉,双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眸深邃如渊。
风雪呼啸,却压不住年轻的天子通身的威仪。
森冷,肃杀。
殿内,一道雪色身影跪在下面。
那人哪怕是跪着,脊背依旧挺的笔直,抬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却俊美至极的面容——正是当朝丞相,解问雪。
此刻,这位素来温润如玉的美人丞相,眉目间尽是凌厉锋芒。
——他与君王曾经缠绵龙塌,可如今,君王却大张旗鼓的立后大婚。
直视君颜,冒犯君威。
本来该死,只是解问雪既然已经犯了谋逆的罪,这点该死,便也不算什么了。
炭火未熄,寒意却渗骨。
庆熙侍立在君王身侧,屏息垂首,目光只敢落在纪佑玄色龙袍的衣摆处。
余光里,那道雪色身影跪在殿中央,背脊挺得笔直,连衣褶都带着铮铮风骨。
方才殿门洞开时,风雪卷着那道白影一同涌入。
说是押解,可哪个侍卫真敢碰丞相半片衣角?
解问雪广袖盈风,步履从容得仿佛仍是那个执掌朝纲的帝师,唯有苍白唇色泄露了几分狼狈。
“咳咳……”
一声轻咳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
庆熙看见丞相掩唇的指节泛着青白,宽袖滑落时露出的腕骨瘦得惊人。
庆熙恍惚间忆起三年前那个雪夜。
先帝骤崩,灵堂白幡翻飞。
年仅十五岁的纪佑跪在棺椁前直到昏厥,是解问雪亲手为他披上御寒的狐裘。
那时丞相的手指也是这样修长苍白,替小皇帝系带。
“吾儿就托付给解爱卿了。”
先帝临终之言如此慎重。
解问雪确实做到了——他手把手教纪佑批阅奏章,彻夜为他讲解治国策,甚至在他染上风寒时亲自煎药尝药。
君王之师,称之为帝师。
可这深宫里的师徒情分,终究抵不过权势更迭的残酷。
纪佑不再是那个会拽着先生衣袖讨糖吃的孩子,解问雪也不再只是温柔授业的师长。
一为君王,一为臣子。
他们之间缠绕着太多说不清的东西——有栽培之恩,有猜忌之怨,有掌控之欲,还有……那些不能宣之于外的纠缠。
庆熙看着如今殿上一坐一跪的两人,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明明是亲近的人,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殿外北风哀嚎,刮得窗棂咯咯作响。
年轻的帝王从御座上起身,黑金靴底碾过满地冰凉,在解问雪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接下来会怎样?
庆熙不敢再想,更不忍再看。
夜闯宫门、私调禁军——这哪一桩不是诛九族的死罪?
纵使解问雪曾为帝师,纵使他与陛下有过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分……可如今铁证如山,谋逆之罪根本无从辩驳。
殿外风雪呜咽,每一声轻响都像催命的更漏。
“庆熙。”纪佑突然开口,“退下。”
闻言,庆熙连忙低头行礼告退,他虽心有担忧,却不敢久留。
这王宫之内都是奴才,哪个奴才敢忤逆君王,就算是文武百官,那也不过是君王家臣,打杀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他心里暗叹,明日太阳升起时,这九重宫阙里,怕是再不会有那一袭白衣了。
在庆熙退出去的时候,把殿门的朱红色大门也给关上了。
就在关门的瞬间漏进了一缕凉风,殿中烛火倏地一颤。
解问雪缓缓抬首,跃动的火光描摹着他清绝的轮廓。
岁月似乎格外偏爱这位美人,十余年朝堂风雨未曾在他眉眼间留下痕迹,依旧如纪佑记忆里初次相见时那般——如琢如琢如琢如磨,似昆仑山巅不化的霜雪。
“罪臣解问雪,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