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谁人不知,当年先帝托孤,解相一袭白衣可压朱紫,半朝官员皆出其门下。
他区区一个守门将,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与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作对。
可宫规森严,入夜闭门的铁律传承百年。
别说是这一个丞相了,就算是什么皇子公主来了,这夜里的宫门都是不能打开的。
除非当真是君王亲令。
寒夜中,守将的甲胄结满冰霜,握着长戟的手不住发抖,他规规矩矩行礼,又说了一遍:
“丞相明鉴,今日这宫门落钥了,大人若是有事不如明日?”
解问雪抬眸,眼底似笑非笑。
身后亲兵立即上前想要动手,却被他抬手制止。
月色如霜,映得解问雪的面容近乎透明。
他唇角微扬,那抹浅笑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惊心,声音却依旧温润如玉:
“本相确有要事需即刻面圣,还望行个方便。”
话音方落,夜色中骤然响起铁甲相撞之声。
守将惊恐抬首,只见风雪中黑压压的禁军阵列森然。
玄甲映寒光,长戟指天,每一张覆面铁盔下都是冷硬的沉默。
这些本该护卫皇城的精锐,此刻却整齐划一地静候着白衣丞相的指令。
解问雪广袖轻垂,一枚鎏金虎符在掌心若隐若现。
那是先帝托孤时亲手所赐,如今却在这样的深夜,在这紧闭的宫门前,泛着冰冷的光泽。
解问雪轻声问道,呼出的白气在寒夜中氤氲,“这宫门,还开不得么?”
守将的剑刃在月光下不住颤抖,却仍强撑着喝道:
“逆贼!有逆贼!解相谋反!意欲闯宫!御林军何在!”
霎时间,宫墙之上火把骤亮。
两排披甲执锐的御林军自阴影中涌出,铁靴踏地之声震得积雪簌簌而落。
宫门一开。
犹如两波滚烫的热水交织在一起。
刀光剑影间,禁军与御林军已厮杀在一处,金铁交鸣之声响彻皇城。
“丞相小心!”
一名亲卫挥刀格开飞来的流矢。
解问雪却纹丝未动,任由箭矢擦过衣袖,在雪白的衣袂上留下一道痕。
他抬眸望向宫门——那守将正仓皇挤进将闭未闭的门缝,转眼消失在宫墙之内。
“砰”的一声闷响,宫门再次紧闭。
数十名御林军以身为障,死死抵住门栓。箭雨自城垛倾泻而下,在雪地上钉出一片森然。
刹那间,
皇宫深处传来刺耳的铜铃声,尖锐的警哨声此起彼伏。
远处鼓楼上,一个黑影正奋力撞向那口百年警钟。
“咚——咚——”
沉重的钟声裹挟着风雪,一声急过一声地传遍皇城每个角落。
原本沉寂的宫苑瞬间亮起无数灯火,如同被惊醒的巨兽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解问雪仰头望着鼓楼方向,发丝被狂风吹得凌乱。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却在下一瞬被风雪卷走。
“丞相!”亲卫焦急上前,“钟声一响,各宫门卫都会……”
话未说完,解问雪已抬手制止。
他望着越来越亮的宫城,眼里发着冷。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更多的御林军正从四面八方涌来。火把连成一片,将雪夜照得如同白昼。
解问雪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混着咳音,在喊杀声中显得格外清冷。
他缓缓抬手:
“给我撞开。”
“杀入两仪殿。”
——两仪殿正是君王寝宫!
解问雪拂袖,一声令下,沉重的攻城木轰然撞向宫门。
巨响震彻皇城,碎雪簌簌而落,朱漆大门在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立于阶上,风雪灌满袖袍,咳声淹没在宫门撞开的轰鸣里。
——
两仪殿内,烛火摇曳。
十八岁的君王静立镜前,大婚的喜服正褪下,一层层的,君王的眸色深深,眼中不知在想什么。
御前大太监,庆熙,跪在地上,手指微微发颤。
虽说他也照顾了君王十多年了,如今他快三十岁了,但是,庆熙很怕君王。
杀伐果断,颇有先帝之姿。
庆熙正在服侍君王脱下那件绣金描龙的婚服,仿佛捧着一团未冷的炭火——今日这场未成的大婚,此刻成了整个皇宫最危险的禁忌。
“陛下……”
庆熙的声音尽量放得很轻,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君王。
正是因为他服侍了君王这么久,所以更加知道,今日君王的心情必然是极其糟糕的。
年轻的君王背对着他,挺拔的身影在烛光中投下深沉的阴影。
那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背,已经能撑起这万里河山的重量。
纪佑忽然抬手,指尖抚过铜镜中自己的倒影。
镜中人眉眼如刀,正是最锋芒毕露的年纪。
可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九重宫阙之外,还有一道白衣身影,如影随形地笼罩着皇权。
世人谁不知解问雪?
当朝丞相,少年君王之师。
一袭白衣出入朝堂,素手翻覆间便是风云变幻。
先帝在时,金銮殿上,他不过弱冠之年,却已能让满朝朱紫尽低眉。
当年春闱,解问雪连中三元。
寒门学子,白衣入试,却在殿试时以一篇《治国十策》令先帝拍案叫绝。
那日琼林宴上,先帝执杯叹道:“此子当为朕之房杜。”
自此,解问雪平步青云,未及而立便已位列三公。
那年,天公震怒,黄河决堤,解问雪白衣立于浊浪前,三昼夜不眠,调度百万军民。
待水退时,他衣上泥泞未干,便又转身去查贪腐案。
一月之间,十三位州官落马,他却力压求情奏章,硬是将这些人尽数送上了断头台。
世人道他手段狠绝,犹如诸葛在世,
可偏偏,这样一个算无遗策的人,在纪佑身上栽得彻底。
实在有悖人伦,解问雪竟与新帝生情生爱。
起初只是御前讲学时的一个回眸,后来成了御书房里交叠的衣袖。
这份感情,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密不透风地将年轻的君王笼罩其中。
龙袍要熏染要解问雪亲手调制的冷香,御膳要按他拟定的食谱呈上,连批阅奏折的顺序都要依他排列的次序。
更不必说近身伺候的宫人,无一不是解问雪亲自挑选,这和监视没什么区别。
经年累月,这份爱渐渐成了枷锁。
年轻的君王正值血气方刚,坐拥天下却处处受制,如何能不生怨?
君王要的是指点江山的气魄,解问雪给的却是无微不至的桎梏。
“更衣。”
年轻的君王声音不轻不重,却惊得庆熙手上一抖,险些打翻了鎏金衣托。
小太监慌忙捧来玄色龙袍,金线暗纹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光,仿佛蛰伏的龙鳞。
纪佑展开双臂,任侍者为己更衣。
黑金二色的君王常服一寸寸覆上挺拔的身躯,暗绣的龙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十八岁,年轻气盛,遗传自先帝的气势,天子生得极好,剑眉如墨,目若寒星,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宽肩窄腰撑起龙袍时,连见惯天颜的老宫人都要暗暗赞叹——当真是上天精心雕琢的君王骨相。
庆熙跪着系玉带时,瞥见天子垂落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龙纹佩玉。那节奏不紧不慢,却让整个寝殿的空气都跟着凝滞。
庆熙跪伏在地,指尖紧张地系着玉带金钩,作为从小侍奉天子的贴身太监,他比谁都清楚——这桩婚事背后,是丞相与天子的博弈。
当然了,也是文臣与武官的博弈,也是文臣之首解问雪和武官之首谢行军的博弈。
虽然心中感慨万千,庆熙手中玉带却不敢有半分差池。
今日这场未成的婚礼,表面上是钦天监一句“神明不许”,实则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呢。
“说起来,谢岚呢?”
君王摩挲着腰间玉佩。
这场联姻本该是皇权与军权最完美的结合,却被人生生截断,连庆熙都觉得可惜,也难怪君王会生气。
“陛下,”
庆熙大着胆子轻声道,“谢姑娘今日已经回将军府了。”
不敢不答。
虽然,当时明明是天子亲口送谢姑娘回去的,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天子居然又问了庆熙一遍,就像是真的不太清楚一样。
年轻的君王垂眸,烛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
一双凤眼沉静时如古井无波,薄唇微抿——当真是天家气象,龙章凤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