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解问雪行礼的姿态端正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先生从容。”
纪佑走近,在解问雪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本想扶起对方,俯身握住那人手腕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太瘦了。
曾经执笔教他写字的手腕,如今竟瘦得只剩一层苍白皮肉裹着伶仃骨节。
纪佑宽大的手掌几乎能圈住两圈,指尖传来的温度冰得骇人。
“夜闯宫门,大逆。”
纪佑的声音低沉,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突起的骨节,
“朕竟不知,先生已被朕逼到这般地步。”
解问雪抬眸看他,长睫在烛火中投下颤动的影。
当年需要仰视的稚嫩少年,如今已成长为需要他微微仰视的挺拔君王。
纪佑掌心的温度灼人,让他想起去岁寒冬,这双手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腕,君威不显于日常。
那个时候,纪佑和他正处于最美好的那一年,他们彼此都愿意容忍,彼此都愿意关怀。
不像现在,回天乏术。
“陛下,陛下怎说得出这般言语……”
话音未落,解问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缕鲜血溢出唇角。
纪佑下意识收紧手掌,却听到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帝王猛地松手,看着那截苍白的腕上立刻浮出刺目红痕。
殿外风雪更急了。
气急攻心,解问雪喉间腥甜翻涌,他生生咽下那口热血,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
“陛下怪臣僭越。”
他低笑一声,唇边血迹如朱砂晕染,
“臣却要怪陛下薄情。”
素来清冷的嗓音此刻沙哑得厉害,却字字如刀:
“臣守了一辈子的礼数,今日偏不想守了。”
烛火微摇,映得解问雪眉目如淬寒霜,那双向来温润的凤眸此刻浸满血丝。
“臣心里明了,陛下恨臣掌控朝纲,”
解问雪笑了笑,偏偏眼里没什么笑意,
“可臣偏要与陛下不死不休!”
最后四字落下时,满殿烛火齐齐一抖。
纪佑忽然伸手攥住解问雪的手腕,猛一发力将人拽起。
别这样一拉,解问雪踉跄半步,被迫仰头看向纪佑——当年被抚顶的少年,如今已比他高出半头。
帝王指尖抚过解问雪染血的唇角,不知道是不是解问雪的错觉,居然显得颇有几分温柔。
“先生抱恙?”
低沉嗓音裹着柔和,手上力道放得极轻。
解问雪苍白的脸近在咫尺,连颤抖的睫毛都看得分明。纪佑忽然想起除了解文雪死的那一个寒冬,这人从来都是这样苍白着脸,在御书房彻夜陪自己批改奏章。
这几年的殚精竭虑,早已将解问雪的身子掏空了。
身子骨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喉间翻涌的血气越发浓烈,解问雪却忽地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诮,几分自嘲:
“陛下竟也学会虚与委蛇了——”
“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呛咳便打断了他的话语。
猩红的血沫顺着解问雪捂着嘴的苍白的指缝渗出,点点滴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袍上——玄色龙袍掩去了血迹,却在素白衣袂上绽开触目惊心的红梅。
“先生!”
纪佑吓了一大跳,手不自觉地收紧,掌心的腕骨嶙峋得骇人。
在纪佑少年时,解问雪执灯为他讲解《资治通鉴》,那时烛火映照下的侧脸,尚带着几分生气,如今的解问雪,却苍白得近乎透明。
解问雪的脉搏在纪佑掌心微弱地跳动,像风中残烛,这个脉相实在是太浮、太虚了。
刹那间,前世失去解问雪的痛楚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纪佑只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顾不得什么威仪,手臂一揽便将人半抱入怀。
“庆熙,快去传太医!”
他厉声喝道,掌心却极轻极缓地抚上那人单薄的脊背。
纪佑小心翼翼地顺着嶙峋的脊骨一点点往下轻抚,像是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碰碎了怀中人。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解问雪的身子在他掌下轻颤,每一声咳嗽都仿佛要震碎五脏六腑。
纪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袭白衣下瘦得惊人的身躯,随着每一次呛咳剧烈起伏着。
“诶!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庆熙在殿外听得帝王厉喝,吓得一个激灵,略微探头看了一眼,就连滚带爬地就往太医院冲,帽子都掉落了也顾不上捡。
在这刺骨寒夜里,被纪佑紧紧搂在怀中,解问雪竟恍惚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君王胸膛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烫得他心尖发颤。
这般亲密的姿势,让解问雪想起无数个秉烛夜谈的曾经——那时纪佑还会枕着他的膝头,听他讲治国方略。
可越是贪恋这份温暖,心底的怨愤就越发灼人。
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死死攥着过往不肯放手?
凭什么纪佑能这般轻易地转身迎娶他人?
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那些交颈而眠的温情,难道当真能说忘就忘?
“咳——!”
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涌出喉间,溅在纪佑的衣襟上,绽开刺目的红。
解问雪自己都怔住了,随即被纪佑更用力的拥抱勒得生疼。
“先生!”
纪佑的声音里带着解问雪从未听过的慌乱,那双手颤抖着替他拭去唇边血迹。
解问雪忽然想笑——多讽刺啊,唯有此刻,恩怨交织,才能换得君王片刻垂怜。
他缓缓阖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这个迟来的、曾经无比熟悉的拥抱里。
哪怕明日刀斧加身,至少此刻,他终于不必再独自强撑。
理所当然,解问雪在这场感情里陷得太深,深到生了心魔。
他像着了魔似的,用掌控朝政的手腕去掌控感情,用算计天下的心机去算计爱人,生生将那段师徒情谊、君臣之谊、乃至肌肤之亲,都逼到了绝境。
几年前的光景还历历在目——那时纪佑下朝归来,总爱赖在他膝头讨要夸奖;批阅奏折到深夜,少年君王会假寐着抱着他往怀里揽。
那是解问雪此生最温暖的时光,连回忆起来都沾着蜜糖般的甜。
可后来呢?
纪佑渐渐长成的帝王心性与解问雪日益偏执的占有欲,像两条背道而驰的线。
从政见相左到冷战,从冷战到猜忌,最终演变成今日这般——他夜闯宫门,纪佑要另娶他人。
最难以忍受的是,他亲眼见过纪佑对谢岚笑。
那种放松的、轻松的笑容,曾经明明只属于他解问雪一人。
如今纪佑竟能这般轻易地给了别人,叫他如何不疯魔?
这叫他如何能忍受?
在谢岚出现之前,就已经初见端倪了,谢岚只能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意识到自己爱上纪佑之后,日复一日的思虑煎熬,像一把钝刀,慢慢磨蚀着解问雪的健康。
解问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稍受风寒便会高热不退,案头的手帕总沾着咳出的血丝。
可除了府上的医师,谁也不知晓他的病况——他不想让纪佑知道,更不愿让朝臣们看出端倪。
解问雪心里清楚,自己的病根不在肺腑,而在那颗早已病入膏肓的心。
他并非没有想过放手。
曾经,他也以为可以做个清醒的臣子,做个得体的帝师,在纪佑需要时辅佐,在纪佑展翅时退场。
他以为自己能从容地看着年轻的帝王娶妻生子,君临天下。
可那段时间,纪佑对他实在太好了——好到让解问雪不得不生出贪念。
那些深夜御书房的秉烛夜谈,那些雪夜暖阁的相拥而眠,那些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亲密耳语……一点一滴,都成了戒不掉的毒。
等解问雪惊觉时,早已深陷其中,再难抽身。
如今,要他如何放手?
要他如何眼睁睁看着纪佑对别人展露笑颜?如何忍受曾经只属于他的爱,被另一个人尽数占有?
谁都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可即便知道是错,解问雪也停不下来了。
除非,他死了。
第96章 ·当年
两仪殿内,
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燃了大半。
烛泪层层堆叠,如同解问雪这些年呕出的心血。
昏黄的光晕在玄色龙帐上摇曳,将榻上之人苍白的脸色映得近乎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