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帐外北风大作。无星无月,夜色无边。
*
风雪初歇,夜已沉沉。
江陵皇都,檐铃时响,大殿内炉火微明,暖雾如香,宫人已屏退多时,只剩新帝心腹。
新帝半倚在长椅。
宫中最信得过的老臣低声回报:“兵部上奏,将军班师之日,应敕封功勋……陛下意下如何?”
新帝轻笑:“班师之日?倘若她战死呢?”
老臣惊慌:“陛、陛下!”
新帝不言,只垂了眸,指尖拨了拨炉灰,火星悄无声息地崩出一星。
老臣于是止了声。
隔了会儿,新帝才缓缓开口:“那便封。照旧制,二等昭武侯,加五万户封邑;金虎符,许建私府。”
“是。”老臣低首。
新帝又笑着问了一句:“你说,届时燕将军回京,会先入朝谢恩,还是回营整军?”
老臣略一迟疑,恭敬回道:“陛下封赏得体,朝中无异议,将军想必会先来觐见。”
新帝像笑了笑,却又像没笑。“如今军中不听朝调,只听将军令。谁才是天下主君?你说。”
这话落下,屋内一时寂无声,只有火星劈啪炸了两下。
宫闱还未冷透。
新帝不稳,最忌人心。其最惧者,不过军心不听朝廷调令,战神无需听从傀儡皇帝。
新帝对少年将军,忌惮已久。
新帝缄默许久,目光落在老臣手边,才似有所感:“爱卿手边之物是……”
老臣抬眼:“密探来信。”
须臾,一封墨封帛书被恭敬地捧至新帝膝前。
新帝未立刻拆,反问:“从何处来?”
“军帐,燕将军幕中。”
新帝记得自己在军帐布下的眼线,那个与燕翎来自同一母族的侍从,眼下有一道紫青的疤。
新帝于是点点头,手指极轻地剥开封绳。
帛纸极薄,字迹细瘦。
“……是日大寒,边界交战处,将军在雪地中带回一位女子,不知名姓。女子伤病,卧于帐中,不理军务,然将军待之极重,几乎言听计从……将军曾道,女子神秘,似能窥见天意。将军心意深陷。那日将军离去,我本想捉拿女子,岂料争执之后,女子化作万千蝶影,不翼而飞。无处可寻。”
新帝不动声色地读过两遍,沉默地将那信折起、投进炉中。火焰很快舔上纸边,密信转瞬焚尽。
新帝没有说话,只静静靠着椅背看着火。
炉火中的焦黑一角尚未燃尽,贴在铜匣边缘,仿佛一点疑窦不肯离去。新帝轻声自语:“女子神秘,似能窥见天意……化作蝶影,不翼而飞?世间当真有这种人么?”
年迈的老臣低头如故:“不曾有闻。”
恰此时,窗外忽传三声敲击,是宫鸽来报。
宫人匆匆取来密函递上。
“江陵之战,燕将军日夜不眠,亲提兵锋,大破西贼四十万,擒敌帅,阵前斩六校。京畿再无忧患!”
老臣大喜,正欲称贺,却见新帝眼底并无喜色。
新帝眼底冷淡,但还是笑:“你说她战无不胜,是否借了‘天意’?”
话音落下,炉火里的最后一缕灰也终于散尽。
老臣小心斟酌:“也许,只是天意佑我江陵——”
新帝闭上双眼,唇角勾笑。“罢。为国为民之功,自当厚赏。天底下的臣子,都是靠养的。”
老臣一躬到底:“谨遵圣意。”
新帝只望着炉中已熄的炭火。透过炉火,好似能望见千里之外那匹踏雪归来的战马。
一缕冷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将火中的余灰拂得一颤,殿中香炉微斜,炉盖上浮雕着王母蟠桃宴图,仙人环坐,白鹤低首,祥云腾空,而正中那位王母娘娘,执权杖,凌于众仙之上。风吹落一片烬灰,竟正好覆在娘娘的脸上——新帝盯着那团灰落了片刻,开口再道:“常胜将军……既已打了胜仗,此刻,我倒是没什么兴趣了。那位未卜先知的女人,我却想见一见。”
老臣一惊,又伏地:“只是听说、她已无处可寻……”
新帝却道:“这世上,惟有一个时刻,她会显形。”
老臣试探着道:“将军……垂危将死之时?”
新帝点头,眼中忽有一点光,像炉心最深处那一枚红烬。“世人都爱常胜将军,却不爱孤……”新帝靠在椅上,缓缓阖目,语声极轻如呢喃,亦如箴言,“将军功高,既已无敌……不若庆功宴后,且大病一场,奄奄一息,不知那时,那个女人会不会现身呢?”
第167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八)
◎臣愿领死◎
江陵正殿灯火不炽。
细长的宫烛黄蜡慢慢滴落,在玉盘里结出瘦高的烛山。
少年将军入殿那刻,殿中文武百官起身,朝中众臣早习惯她的戎装铁靴,今夜却是素衣入宫,墨发不束,左肩还缠着纱布压药。
那是夜中一战,被明火擦出的伤。
新帝已在上首坐定,烛光将其眼梢一分为二。
“将军负伤归来,朕心惶然。且坐。”
燕翎谢恩,又道:“臣不敢劳陛下挂念。”
君臣对坐,觥筹交错,琴声不慌不忙。
内侍呈酒。酒名白瓷,酿于幽州初雪,今岁恰一坛,放在燕翎身前。
“爱卿请畅饮雪酿。”
燕翎不明所以,饮下谢恩。
新帝旋即柔声道:“将军为我南征北战,天下皆知。只是,朕身为君主,不可不问——如今这江陵沃土,狂野疆汀,是听朕令,还是听你一人?”
话音落下,殿中一静。
连乐声都仿佛歇了一拍。
燕翎自然道:“兵随令出,令在天子。”
“可若这‘命’,不是来自朕呢?”新帝声音极轻,抬手,屏后宫人,执着一封密信,跪呈在案。新帝道:“朕曾听说,将军营中藏有‘巫’,能未卜先知,蛊惑人心。此人若不除,朕难安眠。”
巫……
燕翎微垂睫羽,一瞬似嗅到军营里血尘未净的锋寒。
——当她凯旋而归,回到营中,游扶桑早已消失不见。侍从只与她说,此女妖异,化蝶而去。
游扶桑不辞而别。
而此刻,燕翎想,也许她的身份早已被随从添油加醋,报与新帝了。
此时殿中燕翎久久未言,新帝于是站起了身,走下玉阶。
殿中千灯照影,火光映红一双多疑又贪婪的眼眸。
新帝缓缓向燕翎靠近,面色柔和,语气却沉了一寸:“常胜将军,朕未必想夺你兵权。只是那‘巫’——你可知,她预言过谁的命?她蛊惑的,是天下,还是你?”
燕翎低声答:“她……不曾预言任何人。不曾蛊惑任何人。”
新帝笑:“不曾蛊惑爱卿,缘何此刻爱卿对她,意在维护?”
殿中风过,火光一晃,雕梁上的朱雀翘首侧目。
燕翎忽而跪下,单膝叩地,闭眼而见不清神色,口中只道:“臣倾心于她。”
新帝似笑非笑:“不过数日,便敢言‘倾心’?想来便是蛊惑了。”
燕翎不言,不争不辩,低首而跪,似一座沉寂的碑。
碑文无字。
新帝轻声叹息,带了极浅的玩味:“如此说来,她便是有罪了。”
殿中众臣变色。
有人伏首,有人屏息。
燕翎却不改色,只道:“她不曾有罪。臣愿请罪。”
此言落地,众臣哗然,四座动容,远远的钟鼓声似也迟疑片刻。
新帝却未应,静静凝视她良久,转身而回,举杯向空处:
“将军若死,她会现身吗?”
这一杯未饮,杯盏倾倒,酒溅地面,清脆作响,酒水静静沁入地砖,如雪化入淤泥。
冷风穿过雕花高窗,拂动珠帘轻响。
*
与此同时,殿外大雪纷飞,鹅毛雪下寒松,有一人独立。
燕翎似有所感,自殿中窗棂抬头凝望。
隔着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她看见了她。
燕翎唇齿微动。
常人自然听不得她言语,游扶桑道行匪浅,又与她最是熟悉,自然可听得:
“师姐,我已醒来,不要救。”
*
史书卷七:
太初二年冬,北地大捷,将军燕翎振旅还朝。上大悦,设宴于宫中,赐雪酿白瓷,群臣称贺。
言辞间,上疑心将军战术有“巫”,将军认罪。
是夜风雪骤起,宫门密闭,上命左右收将军兵符,封其军府,曰“休养”。
时有密旨发于中书,彻查燕氏三族,借“惑于巫蛊,混乱军心”之名,捕其亲信二十七人,籍没其产,抄家处斩。
众大臣上言:“将军出征有功,未可轻议”,不纳。
亦有臣言:“巫蛊之说,本不足凭”,上不悦。
越七日,中书舍人草拟弹章,罪其“挟巫入军、私通邪术、逆揣天命、扰乱国运;暗通叛逆、背国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