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诏下,百官传阅,多不忍署名。
  然迫于内廷之意,循例附印。
  是月廿二,燕氏籍没三百余人。将军流徙极北之地。
  朝野哗然。上出“禁言令”,百姓不可谈。
  世称“鸿门之宴,非以剑为凶,乃杯酒为刃也”。
  史评曰:
  人主忌功,尤忌人心不归;功臣既立,其命不久,古来如是。
  巫非有罪,人心其罪。是以借术为名,行逐之实。将军悲矣。
  *
  押送之日又起风雪。
  宫城之外十里松山,马车缓行,沿街百姓皆屏息。御前亲军二十骑,金甲雪亮,护押大将军燕翎往北关。
  世人皆知,此为流放。
  百姓之中多叹多泣,游扶桑易容站立其中,御前亲军行过眼前,她只问玄镜:“我杀了那狗帝,胜算几何?”
  玄镜道:“胜算很大,但不建议。你是嫌身上的罪还不够多么?再者,宴如是已说了不必救,你便信她罢,这是她的梦。”
  “她为何醒来?又为何要按着燕翎的命格走下去?”
  玄镜道:“我不知。”
  游扶桑眼看马车驶离视野,想到什么,身形一隐,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御前大殿风铃一瞬三动,宫中所有的灯盏皆微弱如豆。
  游扶桑一路直入内朝,无人可见,亦无人拦阻。
  雪深宫沉,连风都不敢穿过回廊。
  游扶桑立在新帝暖阁之外,未入殿。
  炉中火微,帘内传出一声喃语:
  “丢了她……我这王朝要怎么立?”
  是新帝的声音。
  而刹时那声音又变:“你怕她?不过是个将军——多少将军战死沙场,也换不来天下一日安稳。”
  “可我并不想杀她!亦不想驱逐她!”
  殿内火光忽明忽暗,人影在不同声线之间来回徘徊,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念头……或力量,反复拉扯。
  “她若活,你镇不住旧将,百官不会听命。你该杀她!”
  “可她跪下那刻,我……”
  “你在怜她?”
  “不,我只是……”
  “你不舍她。你也自知傀儡皇帝,王朝离得了你,离不了她。”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新帝忽地失控地吼出声来,茶盏应声落地,火星飞散,“我没有!”
  另一个声音便显得冷静而置身事外:“其实答案,你心里最清楚。”
  “够了!”
  新帝猛地起身,将手上香炉狠狠摔向地面:“闭嘴!”
  顷刻香炉四分五裂,有几枚碎片迸出门帘,竟来到游扶桑的脚边。
  乌黑的地砖上,小小的雪白的茶盏碎片。
  而只瞧看一眼,游扶桑目眦尽裂。
  王母!!
  游扶桑这才后知后觉,这殿中除去人声,还有些许古怪的——
  神力!
  来自上重天的神力!
  游扶桑方要讶异,却发觉玄镜过分沉静,她于是惊异:“你早知道!”
  玄镜沉默几许,缓声道:“不敢告诉你,怕你冲动行事。”
  游扶桑于是想,也许宴如是也早就知道……才让我不必去救她。
  而宴如是以燕翎之身,消逝在荒野中,终能得到二司赠予的——那一朵业火莲花。
  第168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九)
  ◎业火红莲,血债千章◎
  荒原野草枯黄如刃。
  将军早失旧时银甲雪袍,一身囚衣,鬓发乱尽。天色阴沉,北风如刀,碎雪拍打在她苍白的脸上。铁甲士一路押送,沿荒废已久的旧驿道,拐入无人之地。
  皇命骤下诛九族,全族或伏诛或流徙或自尽于府前槐树下,无一幸免。赫赫战功的少年将军,只等到一纸流放。
  放逐比死亡更冷。
  囚链一响,惊落枝头残雪。
  冻裂的铁链勒进将军手腕,渗出的血遇寒即凝,手腕上缀满了红玉。
  冬日严寒如刃,将所有人的血性与血骨一寸寸剔去。
  流徙路上暴发瘟疫,疫水混着冻土的腐气弥漫在车马之间,护送的侍卒纷纷染病,不治即亡。
  将军境遇,即便是铁甲士哑奴,亦感到怜惜。是以当将军被推到在地,陪押她的哑奴低头看她,居然将手中最后一块半炭半灰的烤饼偷偷塞给她,用粗布的袖子替她擦拭额角冰霜。燕翎抬眼看她一瞬,苍白嘴角动了动,喉咙破碎,发不出声。
  她们沉默在道旁那一抔冻土上。
  那夜来临前,哑奴悄然离去。
  独留燕翎坐在荒原。荒原野草枯黄如刃。
  燕翎一言未发,静静抬头望了望天。
  是个雪后的晴夜,月清得像刃,一如那夜,她手提长枪、马踏敌阵、连斩七将、大破三军——
  彼时,天上的月亮亦是如此清明。
  燕翎微微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便落了下来。
  忽而风动。
  鼻尖是一缕熟悉的木沉香气。
  初闻微苦,似檀非檀,似某个遥远的梦境里,巫山云中人曾拂袖而过的味道。
  随后是山茶花香。
  山茶绽放在冬,其香极淡,近乎无味,却在雪里透红,与花色一般,愈燃愈烈,越聚越浓——仿似整个寒夜都被悄然熏热。
  于是燕翎原本僵硬的手指,又轻动了动。
  她睁开眼,却看不真切,但她知晓来人是谁。
  “师姐……你来得,好慢。”
  游扶桑一身绛色衣袂掠在雪地,在宴如是身侧蹲下,微凉的指腹轻触她额角伤痕。“疼吗?”
  宴如是唇角一动,欲笑未笑,泪已先落。
  “我……没想哭的……”
  话说到一半,宴如是声音就哑了。下一瞬,她猛抱住游扶桑,将头埋进她怀里,像从地狱里捡回一口气,便再也绷不住了,“燕翎……燕翎做错了什么啊?……她杀敌、守国、听令、她什么都没错……为什么她们要杀她、要杀她的家人……为什么啊?……师姐,为什么啊?……”
  游扶桑抚着她背脊,指尖微颤,一言不发。
  从前的燕翎,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冰冷地死去的呢?
  满门被抄,举族流放……那都是她的家人啊……
  少年将军赫赫战功,居然落得这样下场。
  宴如是伏在游扶桑怀中,哭得声音都哑了,一下一下喘息,呼吸声支离破碎。
  可忽然,她肩头微颤,却不再只是哽咽。
  那是一种……不甘。
  宴如是浑身发冷,却忽觉指尖越来越烫。她的眸子一瞬从哭后的黯淡转为猩红的火光,似白雪夜骤燃的焰。
  霎时只见星宿倒垂,一道金色的星光落在荒野尽处,竟绽放作一朵掌心大小的,深红的莲花,花瓣若火,簇心燃烧紫金火焰,映得天地皆赤。
  红莲之处,有一人声曰:“燕翎,你身为凡人,本应寿终正寝,青史留名。甚至依你命格,你有飞升之能。一切只因你有凤凰翎羽,为上重天战神后裔,才如此耀眼。可惜福起之,祸起之,越是强大,才越遭人忌惮,你命被改,从此魂归无名。”
  宴如是听罢那话,愣愣接过业火莲花。须臾手掌之中,一瞬百裂,血流入花,花火剧烈颤动,竟将她全身灼出星痕!
  顷刻,只见宴如是身上被业火灼烧之处重新长出新的血肉,熔金的光芒像凤凰翎羽。
  游扶桑所见一瞬间的奇迹。
  她认得出,那是凤凰翎与业火莲。
  *
  史载,太处三年春,旧将军燕氏因巫蛊与弃国罪囚于荒野,未几而亡。
  是夜,东南起异象,星沉月晦,九州火起业莲,有旧将魂归之谣,传言云:「红莲焚京阙,铁骑踏九门。」
  然次日,西市旧军营惊现异文:
  「业火红莲,血债千章。」
  据传,其字灼石成痕,三日不灭。
  第169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十)
  ◎似晚霞落在雪上;而她也如雪一般,直坠落了下去◎
  上重天司命府,星宫司命簿残卷有记:
  少年将星,耀于下界,若加修炼,有望飞升。众神称之者众,疑之者众,经查,方明其为凤凰后裔。
  *
  眼前是业火连绵恨不绝。
  游扶桑再一睁眼,便从马车里醒来了。
  醒时马车颠簸,晃晃悠悠,外头细雨已停了多时。
  忽从冰天雪地彻骨寒来到蒙蒙细雨暖温香,游扶桑居然还有些不习惯。她松了松筋骨,怀中人滚烫,仿似还是梦里那副被业火灼烧的模样。
  游扶桑即问周蕴:“宴如是当从魇里醒来,烧却不退,怎么回事?”
  玄镜提醒:“业火莲与凤凰翎都在她体内。凡人身承受不了这两样极炽之物,你需为她护法,以煞芙蓉压制。你也可趁此机会,将煞芙蓉还给她了。”
  从前宴如是修炼之事,她总是得过且过,如今异象临身,真当是万不得已的时刻,始觉修炼之事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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