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史书与百姓是不会记下这一切的。
她们只记下她胜,不记得她怕。
只记得她千军之首破阵如风,却不记得她饮雪吞药,卸下寒甲,回望江南,也曾有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渴求。
第166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七)
◎不能总是你在占上风◎
等回到军营,燕翎将游扶桑安置在一处整洁的素白帐篷中。
燕翎将她抱上床塌,对军中情况多叮嘱几句,诸如医师在军营何处,营帐何处演练,刀剑无眼,万不可去;其余的,诸如游扶桑那些命啊运啊叛国之话,燕翎恍然已忘记,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疤面侍从在帐外道:“将军,副将已在外等候。”
燕翎于是离开。
副将一身玄甲,手执兵图,是来议定最后布阵的。
副将道:“此计孤注一掷,将军若有失——”
则死。
燕翎却道:“无妨。”
说罢,她立于风中良久,帐中营火烧得极旺,火光映在她甲上,照她眉眼如削。
忽然,燕翎取下腰侧短刀,递给身边侍从,“此刀是我祖母在我十四时赠予我的,是燕氏世代的宝贝,如今交给你,倘若今夜……”
侍从急道:“将军说什么丧气话!”
燕翎喃喃道:“人会变老,刀也会生锈。”
副将亦是大惊失色:“将军十四统军,十七出征,大获全胜,如今十九,正是少年意气,谈何衰老啊!?”
“我并非是那个意思,”燕翎闭上眼,却将短刀更递向侍从,语气不容拒绝,“收下。”
这疤面的侍从是与将军手足亲密的姊妹,从江陵同一个世家来。
她沉默地收下短刀。
燕翎再与副将叮嘱几句布阵——三营绕后,四营佯退,主力西侧突袭——便撤下了兵图。
商议罢,雪也停了。
军帐外,天地干净。
*
军帐内,帘帐轻垂,香炉未灭,燃一支袅袅的香。
游扶桑焚香沐身,擦尽血污,着一袭月白中衣,敞肩束腰,唇不点却如胭脂艳。
她望着铜镜,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容貌,是她自己的身体;而不像宴如是,在梦中借了燕翎的身。游扶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慢慢拢好鬓发,眼中盈着淡淡的雾,她听见帐外有铁甲轻响,有人驻足,推帘而入。
游扶桑于是在榻上坐直了身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燕翎稍愣:“我以为你歇下了。”
少年将军披风仍在,甲胄未解,身上寒气逼人,此刻却十分踌躇。
游扶桑眼中光亮微顿,她伸出手,慢慢解下燕翎肩头的披风,为她卸下甲胄,指尖拂过金属,动作极轻,又一顿。
须臾,游扶桑的指尖划过燕翎手背,教她一颤。
又轻轻沿着燕翎手腕向上,滑进袖中,更教她呼吸不稳。
“你冷吗?”游扶桑的手指向胸甲,探过心口的位置,落在燕翎心跳最重的地方,“帐外寒气那样重,你冷吗?”
燕翎心跳如鼓,反握住游扶桑的手,“你究竟……”
游扶桑却道:“别动。”
游扶桑捧起燕翎的脸,托住她,在她的额上印上一吻。
极轻极软的一吻,似风一样,却落在燕翎的魂魄上。
一颗心怦然如擂。
“别动,”游扶桑又款款重复,字字皆像吻别,“你今夜便要上阵,梦快散开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游扶桑的目光寸寸描摹眼前人眉眼,鼻尖,唇齿,双颊……
她在七分相似的相貌里找到了十分熟悉的灵魂。
脖颈,锁骨,胸甲下的身体,游扶桑的视线不疾不徐,缓缓向下,她用掌心摩挲燕翎的手臂,指尖在她颈窝打转,又下滑,在她心口来回打圈。
游扶桑解开少年将军一颗甲扣。
细小的冷风从敞开处钻进燕翎的身体,她顺势抱住游扶桑,低头便是游扶桑素白却紊乱的衣衫。燕翎尖尖的下巴抵在游扶桑光裸的肩头上,她没忍住,轻轻咬了一下,留下一点红痕。
那一点红痕如桃花落在雪上。
“不能总是你在占上风。”燕翎道。
游扶桑于是轻笑了下,笑声藏在燕翎的衣襟里,闷闷的。
营帐里灯火葳蕤。
灯下美人雾朦胧,意玲珑,春水一眸藏梦中。
燕翎微仰起头,眼中泛潮。
游扶桑的指甲勾了一下燕翎的背,笑道:“去吧,已是子时。”
燕翎显然愣了下,认真抬眼看她:“你竟连时辰都记得这样清楚。”她眼里水光欲溢,如春潮带雨,“我总有感觉,与其说你与我是情人,不如说你是我的神女。你告诉我战胜战败,告诉我己生己灭,告诉我……”
至此,燕翎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罢了。”她道。
风雪又起,鼓声将鸣。
燕翎整装待发,走出帐门,却忍不住回望最后一眼。
“若我能活着回来见你,还请你告诉我更多事情。”
游扶桑站在烛火下,眸比烛光更亮。
游扶桑道:“必然。”
*
燕翎走得极静。
风没惊动帐帘,火也没跳动一寸。
游扶桑披衣起身,神色波澜不动,坐在榻前,如一座静石。
如今看燕翎远去,她竟真有一种宴如是离她渐渐远去的感觉。真是奇妙。
寂静的军帐里,玄镜的声音渐渐升起:“我告诉过你,不要试图改变已发生的事情,以免弄巧成拙。那些旧事之所以发生,常常有它的道理,再怎么折腾,一切都只会回归原点。”
游扶桑淡淡反驳:“我不曾想要改变,只是想她快点醒来。”她轻哼,“急转直下的命格,被追随之君主抛弃的惨痛,这都该燕翎自己去承受,怎么偏偏让宴如是也体会一遍呢?”
玄镜道:“如此体会,也是命格的覆盖。是宴如是唤醒体内凤凰翎必经之路。”
“可眼下她只是个凡人!连煞芙蓉都难以承受,凤凰翎、她岂不是更是无福消受?再不醒来,她就要……”游扶桑烦躁地皱起眉,很是苦恼,细声喃喃,“怎么样才能让宴如是醒来呢?我作为外来者,在这梦境中能做的,实则也只有两件事,一是借你之力,未卜先知,将一切都告诉她了,她心有波澜,却还是坚持履行将军之职,我能做的亦有限。二是情人——我已吻过她,却没有用。”
玄镜不说话,似是在用沉默向她表明爱莫能助。
许久之间再无人说话。帐内烛火轻轻摇动,游扶桑左思右想,才终于捉住一个先前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你说燕翎有凤凰翎,她沿袭了上重天火凤凰的命格,若我没记错,从前火凤凰在上重天,并不为王母娘娘接纳,这样的情景放到燕翎身上,便是不受王朝新帝待见……是以凤凰命格,实则是‘战神忠骨,却遭背弃’?这是天注定的,还是人为之祸呢?”
玄镜仿似忽而笑了下:“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灾呢?所谓天意,说到底,也不过是更上一重天的‘人’之‘意志’。是局中人所不识罢。”
游扶桑追问:“你是指,有人刻意为之?”
玄镜不语。
游扶桑于是道:“能掌管燕翎命格者,不过那二位司命。二司来自上重天,却能掌管上重天之下九重天与人间所有生灵生死命格。”
玄镜却道:“不止。司命能管到燕翎,却管不了凤凰翎。”
“你是指……”游扶桑沉思,惊呼,“难不成,还是王母之过吗?”
“嘘……”
玄镜噤声。
仿似风也静止了一瞬,帐外鼓声渐熄,有脚步声匆匆赶来,为首之人带着火把,“这里!”
很快有人扯开军帐厚重的门帘,北风如野兽般扑入,带着刀锋般的寒意卷起帐中残香未散的氤氲。
疤面的侍从举起短刀,“燕将军信物在此——”她直指游扶桑,“拿下这个女人!”
帐内榻上,游扶桑形单影只,手无寸铁。
众侍卫很快上前,兵刃相对!
“此人来历不明,仅仅一日已蛊惑将军至深,倘若此中江陵一役有异,她最有嫌疑!”疤面侍从短刀脱手,掷向游扶桑,刀刃在这北风席卷的帐内闪过一道寒光!
游扶桑静静凝视着她,玄镜耳坠垂落在颈侧,风一拂,琉璃泛起碎光。
下一刹——
只听“叮”的一声清脆,当短刀近身游扶桑方寸之内,她的身形却如羽化般碎裂开来,倏然化作琉璃的蝶影,水晶般剔透,层层叠叠绽开!
光影骤乱,烟尘翻卷,万千蝴蝶随着席卷的北风而向帐外飞去——
众人猝然讶异。
兵刃落地。
再回身定睛,游扶桑的身影已然不见。
只有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刀,尚钉在床榻边缘。
“果……果真妖异!”
疤面侍从踉跄半步,怒声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