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游扶桑道:“好了,不玩儿了。等你少年将军当够了,就随我回去吧。”
燕翎只感迷茫:“回去?回哪儿去?”
游扶桑答:“回你该去的地方。”
燕翎仔仔细细看她,与她呼吸交缠。燕翎缓缓抬起手,指尖微颤,挑起游扶桑垂落的一缕青丝,凑近鼻尖,细细嗅闻。是沉水香,带着远山的清冷与林间的甜润。
“真的很熟悉……”她喃喃,“梦里闻见过似的。”
游扶桑道:“其实,眼下这才是梦。”
燕翎不解:“什么?”
游扶桑摇了摇头。“我在等你从这个故事里醒来。”她叹,“忠臣白骨,你不会喜欢这个故事。”
燕翎感到困惑。她在说,此刻她们所处才是梦?
可身上的伤,手上的茧,一切那么真实,怎么会是梦呢?
燕翎看向游扶桑,试探问道:“从前……我们是什么关系?”
游扶桑依在她身侧,闻言低垂下眼,静静道:“是,可做一切的关系。可兵戈相向,刀剑相抵,明枪暗箭,各自为营。”游扶桑忽笑一下,侧过脸,咫尺间,在燕翎耳边轻轻呵气,“亦可如胶似漆,耳鬓厮磨,肌肤相亲,行鱼水欢。我们,是这般关系。”
游扶桑气息太温吞,燕翎顷刻乱了呼吸。
等反应过来,燕翎如触明火,猝地闪开了。
燕翎反说:“抱歉!”
游扶桑笑:“你慌什么?”
燕翎慌乱地别过头,脸颊红一片,不看她。
游扶桑追着拉住她的手,慢条斯理地道:“我所说,字字皆真。”
燕翎低着头,不说话,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正此刻,有人轻叩开寺庙的门:“燕将军,雨已停了。”
那人眉目秀气,眼下却一道狰狞的、青色的疤。是燕将军的侍从。先前也是她更先发现在雪地里的游扶桑。
侍从推门而入的刹那,眼神便落在游扶桑与燕翎相牵的手。她先是困惑,视线从燕翎护着游扶桑腰肢的手,移到她们几乎相贴的身影、燕翎脸上还未褪去的红晕。
侍从的唇角微微抿紧,手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皆泛了白。
她不是燕翎,与游扶桑没有那种天然的熟悉,怀疑与警惕皆是正常。
但碍于身份,无法向燕翎质问,只得冷冷地又重复说:“将军,雨已停了,军中还有要务等您处理。”
燕翎应了一声,看一眼游扶桑,背对着她单膝跪下,似要背她:“上来。”
游扶桑低头拢了拢袖子:“我自己能走。”
“我背你。”燕翎道,不容拒绝。
游扶桑:“不。”
燕翎回过头,眸光闪烁,仿若真的在困惑:“不是什么都做得的关系吗?背一下也不肯吗?”
游扶桑抽了抽嘴角:“……”
燕翎道:“你的足踝有骨裂之症,若忍痛行走,会废掉的。”她回过头,不由分说,“上来。”
侍从也在此时道:“别磨蹭了。昨夜即便下雨,我们本也可冒着夜寒赶回军营。但顾及你伤势,不可淋雨,切忌受凉,我们才在破庙里歇了一夜。”
游扶桑闲闲道:“倒是我拖累了哦?”她于是从燕翎的后背搭上她双肩,手掌轻抚过燕翎肩胛骨的轮廓,放慢了动作。身体贴上后背,手也自然地环过燕翎脖颈,指腹轻点在颈侧的肌肤。
燕翎的身体显然僵了一瞬。
“好了。”游扶桑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唇几乎贴在她耳畔,温热的呼吸轻拂而过。
燕翎背着她站起了身,游扶桑交织垂下的手便在她胸前晃了晃,沙场行军的少年将军,此刻居然连步伐都有些不稳。
游扶桑于是再次压低声音,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嗓音笑道,“倘若是我们从前关系,要背,要抱,要搀扶,都不会是什么清白的方法。燕将军,懂得了吗?”
燕翎咽了下口水,声音都有些哑:“你不要乱动。”
要论撩拨,游扶桑也并非如何高手,只是仿似对燕翎尤其有效;使她如今遇上,居然全敌不过。
青山上,夜雨停了,积雪却不化,少年将军背着不住咳嗽的桑女,长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嘎吱作响。
侍从沉默地跟随。
冬日行军,雪深路滑,兵马难行,粮草更是难以运送。更甚者,此役敌众我寡,江陵本不对燕翎抱太大希望。
而少年战神绝非浪得虚名。燕翎身先士卒,趁夜色,率轻骑绕道敌后。雪夜行军,人一身白衣,马皆裹白布,与雪色浑然一体。马蹄包裹厚布,踏雪无声。三更时分,燕翎亲率百骑突袭敌营粮草重地,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月光,火光,皆烧在白雪上,燕翎单枪匹马持银枪,在火光不绝的敌营左冲右突。
待到黎明时分,雪地上尽是敌军尸首与鲜血,江陵大获全胜。
敌众我寡然志不屈。铁骑破阵旌旗猎猎,寒光照雪,少年身披甲胄,一骑当千。此役翻盘于绝境,血战后凯旋而归。是以江陵皆道:少年将军,英风不让古人。
“只可惜,此次回江陵,恰逢政局变动。燕翎之命格,亦急转直下。少年将军一骑绝尘,最终却因功高震主,被新帝以‘私通敌国’之罪名诛杀九族。”玄镜细数道,“此时此刻,她背着你回去营地,正是她单枪匹马杀入敌营、将要大获全胜的前一夜。”
游扶桑于是缓缓心想,我至少还能再陪她一夜。
燕翎走到白马前,将马缰缠绕在手腕上,半扶半抱,将游扶桑引至马侧。马儿长嘶一声,又在燕翎的安抚下安静低头,燕翎微微蹲下身子,单膝抵地,一手扶着游扶桑的腰,一手托住膝弯,双臂发力,将人稳稳抱住,尔后脚下一蹬,踩上马镫,将她送上马背,安置于鞍前,动作干净利落。
须臾,燕翎翻身上马,坐在游扶桑身后,双手从背后环住她,似是想起什么,于是低头问:“我们从前,连同骑一匹马,也会有什么不清白的动作吗?”
游扶桑笑了下:“将军再胡思乱想,夜里要打不好仗了。”
燕翎深吸一口气,缠绕马缰的手隐约指节发白:“你怎么会知道?”
游扶桑道:“我不仅知道,还知晓你会赢。我说了,这里是一场梦,你我在梦中,都逃不开既定的结局。”
燕翎迟疑一瞬,似是信服,于是又问:“结局已定下了吗?我的结局……好吗?”
白马奔腾,雪色里有白色披风猎猎而飞,融入风雪。
游扶桑沉默了很久,才说:“不好。”但她握紧燕翎的手,又轻轻说道,“只是,至少你今夜会大获全胜,这是喜事一桩。”她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踌躇,去问燕翎时,垂下眼睫,指尖微颤,嗓音也下意识地蜷缩了,“燕翎,今夜战胜之后,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可好?”
燕翎闻言,未即应声,只是微偏过头来,目光深深。她不说好或不好,未问是什么事,只低声道:“你说。”
急促的北风里,游扶桑低低说道:“离开江陵吧。那不是你的归宿。”
她语声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燕翎听得一愣,未语却先笑了:“我是江陵的将军。既是将军,就是君王手中长剑。长剑的归宿,便是……”
游扶桑打断,声音骤然更紧:“你是将军,不是剑,你是活生生一个人。我见过你在梦里的未来,燕翎,你为国杀敌,血染长河,到头来,她们却弃你如敝履。你的忠,你的骨,甚至你的命,她们都可以不要。你死了,不过一封薄诏;你活下来,是侥幸,而功高震主,她们有一万种方法置你于死地。将军死在沙场是死得其所,可若死在庙堂……”
“你不要再说了。”燕翎靠在她身后,很重地摇了头,却很轻地叹息道,“你不要再说了。你说得不好。”
游扶桑喉头一涩,别过头,什么也不说了。
燕翎低声道:“这是弃国,是叛国,是死罪。”
游扶桑轻笑:“真是个赤胆忠心好将军。你可知道,最后新帝予你的罪名,就是私通敌国?”
燕翎的眉微微皱起:“我怎会……”
“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燕翎沉默了,握着缰绳的手也收紧了些。
马蹄踏雪,沉重而迟缓,在风雪与天光之间,踏进天地一片苍茫里。有风从东南吹来,卷起一地碎雪,天光渐亮了,像薄薄一层霜丛天际浮出,一点一点爬上白雪皑皑的大地。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有马蹄与风啸的声音。
游扶桑靠在燕翎怀中,闭目不语;燕翎也未出声,只是望着前方渐渐显现的营帐,隐约愣神。
雪落在甲胄上,落在她的睫上。
即便后世史书已写了这少年将军如何英勇神武,如何以一敌百、破敌万里,而在这一切尚未发生时,这少年将军也曾沉默,也曾因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在风雪中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