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游扶桑一阵头疼:“该怎么办?”
周蕴道:“这有何难。凡人入梦魇是死路一条,修士入梦魇,却不过是去幻境里修行。游扶桑,你是修士,修为傍身,总好过肉体凡人。你进入她的梦魇,把她拎出来,不就完了?”
玄镜自告奋勇:“我与你一同去。”
游扶桑迟疑:“真要去?”
周蕴道:“快去快回,我守着步辇。我在九州游医时,曾入过病人的梦魇,在梦魇里,她未必记得你。作为修士,自保不难,只是切记多说多错。”
“多说多错……可倘若不做出改变,如何将人带回来?”
周蕴沉思几许,才道:“梦魇里来世或前世,那都不是她原本的样子。而你要让她记起她今生的样子……抑或说,原本的样子。”
“不太明白,今生与原本样子的差别在于?”
周蕴的眼神落在宴如是面上,眼里藏着无奈:“常人今生模样便是最本真的模样了,但你知晓的,她的身份太复杂。你可说那火凤凰是她最原本的样子,亦可说那龙女是她最原本的样子……”她看向游扶桑,“你,也是她原本的样子。”
游扶桑紧抱着怀里沉睡的人,五指松了松,半晌又叹气:“……真是个麻烦。”
游扶桑低下头,额头抵上宴如是的,闭上眼,向周蕴道:“守好步辇,有劳周侠医。”
额头相贴的瞬息,游扶桑只觉一阵冰凉,仿若她抱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抔雪。
那抔雪在她胸前渐渐化开,冷意渗入皮骨,她似是沉进夜半的、薄冰的湖水中。湖水覆盖到胸膛,浸入呼吸,将每一寸血脉冰封。于是此刻梦中,情绪亦冰冷且清醒地流淌在游扶桑的识海中,困惑,惊惧,不解,悸动。
游扶桑正细细品味,却只觉胸口一震,思绪又一寸寸地陷下去,像被梦拖进了深渊。
她无端地坠落下去……
然后,她醒了。
游扶桑忽然便醒了。并非被天光唤醒,而是被冰冷的疼痛生生扯醒过来。
身上剧痛,似是每根骨头都被猛然扯离了原位,又胡乱拼回去,错裂地生疼。
游扶桑睁不开眼。眼皮似乎已不是她的,而属于别人,冰封后的石头压在她的眼眶上。耳边是一片嗡鸣,她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却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渐近,有人惊讶:“这里有人!”
隔着微阖的眼皮,却能感受光亮,游扶桑见着火把光芒映照下,隐约有一道修长的身影。她身着甲胄,腰间佩剑,穿戴板正,游扶桑却能感觉到,她当是很年轻。
“仅是个受伤的桑女。燕将军,要一并带回去吗?”另一个声音问道。
少年将军没有回答,向游扶桑走近,蹲下身来,伸出手,探了探她的脉搏。
燕氏的手指有着战场磨砺出的茧,带着旧日风霜的粗粝,一寸一寸沿着腕骨而来。
“我带她回去。”燕氏简短说道。
被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的瞬间,她身上铁与血的气息与某种草药的清香混合一起,皆涌入游扶桑的鼻腔。刀鞘轻拂,剑身沉吟,像旧时的呜咽,甲胄余温未散,化作梦里的春水,让游扶桑警觉:这便是宴如是的魇!
这将军是谁?
游扶桑强睁开双眼,只看火光映照下,少年将军唇红齿白,俊俏无双,眉目清丽,眼里亦跳动火光。
不是宴如是,却是宴如是。
凝目看了这将军须臾,游扶桑六成确信地去问玄镜:这是从前上重天那只小凤凰,是不是?
第165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六)
◎亦可耳鬓厮磨,行鱼水欢,我们是这般关系◎
游扶桑再次醒来,是在一处庙中,身前一盏熄了的青铜灯。寺庙外天还灰着,仍在落雨,雨水沿檐缝滑落去地上,像拙劣的琵琶声,断断续续,而那双奏乐的手大约也是笨拙的,技艺不佳,任由鸣弦划伤指腹,伤痕累累。
眼前也有一双同样伤痕累累的手,正在为自己包扎。
她的指节微隆,青色的雨里泛着微白的茧,染了血的绯色的绷带,裹得太紧,她皱了眉,却没有停,低头咬住末端打结,动作娴熟,带着一丝狠劲。
游扶桑的眼神便在她指间不动。
觉察目光,燕氏也看过来。
那双被战火砺出的眼亮得像是刚从寒光中抽出来的刀,直勾勾盯着游扶桑看,鬓边有雪霜般的白羽随风而动。少年的将军,二十不到的年纪,黑发高高束起,身姿挺拔,腰间一柄短刀,一袭白色长袍外罩着轻便甲胄,甲胄也是白色的,衬得她整个人如立雪的青松,在破庙中格格不入。
“你醒了。”她看着游扶桑,眼神带着观察,又像审视,“你是什么人?”
——二国交战,少年将军从大雪里救下一个人,而倘若那人是敌国细作——那当真危险至极的事情。
游扶桑沉默片刻,只摇了摇头:“流亡之人……无以为家,无以为国。”
燕氏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渐渐落下来。正当游扶桑愈发觉得有异,她却不追问了,转身从案几上取来一碗药汤:“喝了吧,特意熬的。”
药苦如胆,游扶桑皱眉喝着,燕氏又盯着她看,目光如细针,在她身上游走。“左肩刀伤未愈,右肩有毒箭伤口,腰腹划痕虽浅却最多,右脚踝骨裂……”她细数着游扶桑身上每一处伤口,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无一遗漏。那种目光仿佛已将游扶桑剥去层层外衣,看透了她的全部。游扶桑隐约皱眉,燕氏于是开口问:“我不能看吗?你快死了。”
游扶桑咽下药,移开眼,未说话。她也是这才意识到,此刻自己身上所有伤处,都被敷了冰冰凉的草药,裹了纱布。
燕氏忽而凑近,直截了当地问:“你究竟是谁?怎会有这么多伤处?”
她靠得太近,游扶桑咽下的那口药几乎逆流而上。
许久缓过神来,游扶桑反问:“你又是谁?”
燕氏自然道:“江陵将军,燕氏燕翎。”
游扶桑于是转而在识海中问玄镜:“这是谁?”
玄镜嚷嚷:“我是玄镜,不是天书!”继而又道,“让我来看一看她……燕氏……唔!江陵燕氏,十四统兵,十七出征,从此战而不败。总之便是此刻九州鼎鼎有名的少年将军。只是下场不怎么好,功高盖主,以‘私通敌国’的罪名处死,连带九族。”
游扶桑道:“我问的哪是这个?你明知我是为了宴如是才入这梦魇。我是问她与宴如是有什么关系!”
玄镜道:“确切说,江陵燕氏,是拥有凤凰翎的、介于火凤凰与宴如是之间的一个人。”她顿了顿,细细说道,“你先前不是问了我,这人是不是上重天的小凤凰?我答你:是也不是。你又问这是不是宴如是?我再答你:是也不是。此人是小凤凰落入凡间的一缕命格,是宴如是拥有凤凰翎的前身。”
“我要找的人是她吗?”
玄镜答:“是她。你的师妹入这梦魇,还能附着在谁身上?此时此刻,此地此中,你面前之人是江陵燕氏的壳子,却是你师妹的里子。只不过,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权当自己是个少年将军。”
游扶桑苦恼:“真是难办。我该怎么唤她?”
玄镜笼统答:“倘若抓住一个契机……总能想起来的。”
游扶桑思索着,又问:“你说的以私通敌国之罪处死,是她的结局?”
玄镜默认,警惕道:“我虽没有入过旁人的梦魇,却仍有一个忠告。扶桑城主,不要尝试改变过去发生的事情。”
游扶桑才想回话,身前的少年将军陡然更近几寸,几乎与游扶桑鼻尖对上鼻尖,“你在走神?你不敢答我。”
游扶桑坦然道:“燕将军,你若怀疑我身份,放我走便是。我不跟着你。”
燕翎很突然地沉下脸色,一字一顿说:“不可以。”她的手轻抚上游扶桑的颈侧,指尖微凉,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肌肤, “倘若我怀疑你身份,只放你走可不行,当是……要杀了你的。”
她的语气渐渐沉下来,眼里一闪而过与年纪不符的阴鸷,手指从游扶桑颈侧滑落,复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我虽不认识你,却觉得熟悉,好像从前有什么更深关系……是什么难以割舍又难以离开的联系。仿似你说的话,我都该去听……”
“你确实该听我的话的。”游扶桑轻拨开她紧握的手,反客为主,指尖停在燕翎的胸甲前,轻轻勾近,缓缓摩挲,力道极轻,却让燕翎呼吸一滞。手指隔着冰冷的金属,却在燕翎的胸腔燃起火苗,游扶桑凝视她,如凝视一只倔强的猎物。
手指沿着胸甲的边缘缓缓下滑,眼睛不放过燕翎任何反应,在那渐渐急促的呼吸里找到熟悉的感觉,游扶桑才亲自确认这确是自己的好师妹。
游扶桑于是叹了一口气,放下手。
燕翎显然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