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说至此,市舶使的肩膀不自觉地收缩,似有千斤重负压在身上,声音急促而颤抖——
“便仿佛,眼前人虽容貌不变,可芯子已然变了,那不是我的女儿,而那躺在冷冰棺之中的……才是我的女儿!”
第157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三)
◎阿佩◎
女儿被替换了——这听起来确是一件会使天下母亲崩溃的事情。
不过,是灵魂互换还是易容换脸,此尚不清晰。
游扶桑于是问:“你曾说她与从前脸面一模一样,那身上呢?身量,体态,痣或胎记,是否还全然一致呢?”
市舶使林大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通身颤抖起来:“胎记……胎记……女儿大了,不愿我多触碰她,可那时我实在疑心,以赠衣之名,窥视她的颈后……我的女儿,曾有半个铜钱那般大小的胎记,盛在颈后四寸的地方。穿上新衣的女儿,颈后是没有的!我几乎晕倒,强撑着身子来到冰棺旁……冰棺里的尸体,在我打开冰棺的时刻,后颈明明有胎记,可不知是冰棺雾气太甚或如何,我的眼前一晃,冰棺尸体后颈胎记之处,须臾腐烂!与面皮一样地腐烂!!而之后,我派去查探‘女儿’的小侍女忽然和我说,小姐的后颈,凭空生出来一块胎记……我、我不敢再去查探,只怕是冰棺里的身子……越查探……越腐烂……”她抓狂地拉扯自己的脸,崩溃道,“我已说了,我疑心冰棺里的才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再一次害死她!”
宴清知闻之动容,上前握住林大人的手,安慰她:“我即日去查,我与弦宫官大人定会给你给你一个答案。”
林大人也看她,难以抑制地落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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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市舶使林大人,已是日上三竿,游扶桑直言问宴清知:“陛下有什么打算?”
宴清知自然道:“大抵是差人寻机潜入林府中,兵分三路,分头行动,林小姐、闺阁、冰棺。只是我不便行动,排场过大,恐是生疑,或许要麻烦弦宫官与宴安……”
游扶桑道:“我是不麻烦,宴安大抵也乐意。毕竟王女殿下最是体恤民心。”
宴清知即刻以为她在暗讽,生怕她生气,而游扶桑仿似也只是随口一提,旋即又道:“若我猜得不错,素声之死,也正是因为有人针对王女殿下,弄巧成拙,死了自己。是以这事儿让宴安参与其中,无可非议。”
宴清知若有所思,她颔首,目光垂下去轻轻一荡,再抬起来时,她问道:“您有什么看法?”
游扶桑深叹了一口气:“怕是一只画皮的鬼,正在慢慢学习旁人的习惯,试图将她从这个世间彻底替换。只是学到最后,她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她真的甘心……一辈子都成为了别人,直到这世上再没有人记得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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溽暑的气息拂过朝胤。
深春渐渐过去了,夏至蝉鸣,林府园中的荷花次第开放,香气清雅,缭绕庭院。
近日皇城中人尽皆知,市舶使林大人在府中有一场“消暑雅集”,广邀有才学的贵女消暑赏荷、品茗论诗。
届时宴安以皇室王女身份出席,游扶桑则易容改变形貌,借了朝胤西方小郡锦溪县才女“青青”之名。
传闻这位青青诗文出众,精通音律,却因家族避世及身体原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亲人与近侍,几乎无人再见她真容。游扶桑借她身份,不易出错。
不出意外,宴安将在消暑宴上备受瞩目,便由她牵住林府大小姐与其她贵女,而游扶桑易容而成的不受关注的青青姑娘,便可借此机会查探大小姐闺房与冰棺。
这便是游扶桑设的局。
不大不小,捉鬼正好。
既设局而不硬闯,也是怕打草惊蛇,游扶桑不怕打不过,却怕对方玉石俱焚,扬情自戕,届时线索全无,又不知从何查起了。
转眼便是消暑雅集,林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仆从引领着各家小姐大人穿过回廊,步入园林。亭台水榭间,绢帛悬挂,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雅致无双。
王女金玉銮驾缓缓停在府外,宫人卷起珠帘,宴安扶了侍女的手,出现在众目睽睽中,一袭淡雅藕荷色衣裙,发间一支玉簪。
随侍的宫人手持礼品,步履轻盈地跟随在后。
“殿下驾临,蓬荜生辉。”林大人恭敬地行礼,苍老而憔悴的面上笑容得体,盖住那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宴安则道:“久闻林大人精通林园之道,今日一见,果真清幽。”
与此同时,林府侧方小路,一顶普通到绝不起眼的轿子停在道上。轿帘掀起,游扶桑已易容为才女青青,眉目一片书卷气,身着了湖蓝色褙子,外罩淡黄色对襟衫。
府中管事迎上前:“青青姑娘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游扶桑入戏地扮演一位闺阁才女:“闻听林大人雅集,慕名而来,冒昧叨扰了。”
“怎是叨唠,”管事也是体己人,是除了宴清知与宴安、林大人与游扶桑以外唯一知晓今日计策之人,她也是愁上心头,不知何解,到底又重复一句,“怎是叨唠……”
游扶桑轻笑着摇了摇头,意在宽慰。
“青青姑娘这边请。”管事引领着来到园中,一处临水八角亭。亭中早已备好上好的龙井,几案上摆放着精致糕点与初夏的青提。
园中已有不少贵女到场,赏花品茗,吟诗作对。游扶桑进入其中,意料之中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她坐在角落,寡言寒暄的同时打量了周遭景致,尤其是园林布局走向。
当宴安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庭中,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不必拘礼。”宴安随意道,“今日雅集,步入园中,便都是姊妹。”
而她看向“林大小姐”,仿似相见如故,亲昵地牵起林大小姐的手,“听闻林姑娘琴艺超绝,今日可有幸一闻?”
林小姐自然得很:“殿下愿意听,那自然是好不过。是我的荣幸了。”
游扶桑自然能注意到这“林小姐”面上残留的灵力波动,与常见的易容术不同,这灵力仿若是让新脸长在旧脸上,连着皮肉重新生长。玄镜说忮忌之罪在此,说的也大抵是此了。
同时,游扶桑也注意到,市舶使林大人在听了“林小姐”的话语后,指尖微微颤抖,握着茶盏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几分。
至于市舶使林大人先前所说的旧友周姨,亦在其中,只是身份卑微,居然在雅集内如仆人一般地被使唤。
不知这换脸之术,有没有这位周姨的掺和?
“林小姐”令侍女拿出古琴,端坐亭中,行指行云流水,曲如清溪朗月,确是有天赋而苦功造诣。
王女宴安入神听着。
这一曲流觞,轻而易举地成为众人焦点。期间,管事与游扶桑递出一个隐晦的眼神,示意时机已到。
于是无人注意到,“青青姑娘”的身形渐渐融入月光,须臾,消失不见了。
*
“青青姑娘”随着月色一同悄然潜入林小姐的闺阁。
若她猜得不错,这林小姐定然已被调包,却非普通的易容术,而是随着时间推移,她的身体细节、神态举动,渐渐更像真正的林大小姐:她在渐渐变成她。
林小姐的闺阁并无什么灵气波动之处,若要说怪异,那便是偌大的前阁里只一张桌案,入内中,床榻齐整,纱帐下只一面铜镜。
游扶桑细心在其中站了许久,眼前渐渐浮现“林小姐”平日坐在榻上揽镜自照的样子,入夜后,她归阁,常常会在镜子前静坐三四个时辰,面上神色说不清是喜是悲,总有眼泪落出,唇却扬起,是笑着的。
笑着笑着,人便扭曲了,也许“林小姐”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片刻之后,确认闺阁中再无旁的线索,游扶桑离开闺阁,按照林大人的说法,来到冰棺存放之处。
冰棺之内存放着一具头与身腐烂不一的尸体,脸为陈尸,身子却是新死的模样。朝胤气热潮湿,能用冰棺维持这样一具尸身,林大人是下了苦功与真金白银的。其因只是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想,可事关她女儿,那便是,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落在她们头上,那便是万分之一万。
而游扶桑此刻一看,知晓林大人并未猜错:冰棺之中才是真的林小姐。
既是新尸,凡人医师自然束手无策,也只在周蕴或庄玄之类的医仙医鬼眼里,大概还有的活。好在周蕴救人不看正邪凡仙,几个铜板就能救,这真实的林小姐并未无可救。
既已确定,游扶桑重新盖上冰棺。来到庭外,与门外假意偶然路过的管事微微颔首,管事领会了她的意思,匆匆跑到雅集处,捉住林大人的手,提灯落在地上,灯火点燃一片小小的草地。
实在失态。
吟诗作对的贵女当然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低声交谈,宴安也装作全然不知,扭头去问“林小姐”:“这是何事发生呀?缘何这般冒冒失失,有失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