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游扶桑冷笑道:“你倒是在为返回九重天儿做准备了,”又犹豫,“但你的预言……不是预言她会成为第十八任浮屠城主吗?”
  她想,宴如是怎么做得浮屠城主呢?浮屠城早已不在了。
  玄镜却不屑道:“我所预示未来,只是入魔与习得浮屠令,岳枵添油加醋告诉宴清绝,说她的女儿将成为第十八任浮屠城主,撺掇她进攻浮屠——蠢人!”
  游扶桑于是道:“竟是如此。原来你是因此去诱宴安入魔。”
  她虽厘清了缘由,可如此,玄镜的罪责更是板上钉钉,游扶桑看那玄镜碎片的神色便像是看死人,玄镜一激灵,立即又道:“宴安本就有心魔,我引导她入魔,却也将一切控制住,她不曾出过太大差错,您也及时回来了。
  “扶桑城主可听说过‘避谶’?与其担惊受怕于预言,不如先发制人,将一切变得尚可控制;倘若预示破财,便自行多买一套物件,倘若预示血光之灾,便割破一点手指,让厄运得以小小应验,从而避免更大的灾祸。这便是以小破大,提前应劫,是为‘避谶’。宴安本就有魔障,如今您在她身边,一切总还有余地……”
  游扶桑打断:“你还说她该学会浮屠令?”
  玄镜道:“话是这般说。可习得浮屠令又非什么不好之事,浮屠令本是渡人的佛法,宴安最适合去学。她有魔气,却有佛心,而你身上又有宴仙首的煞芙蓉,你将浮屠令授予她,岂不正好?恰度过她失去触觉或视觉的这五年十年。”
  玄镜所言句句在理,游扶桑却犹豫该不该信。
  毕竟玄镜自然是比她知晓更多的,倘若少说一句,错说一句,想要骗人,很是容易。
  游扶桑于是拾起两片玄镜碎片,正色问:“玄镜,你确保你所言非虚?”
  玄镜忙不迭:“当然!”
  游扶桑一笑。
  顷刻便见万丈山茶花枝平地而起,浓郁的魔气萦绕着玄镜,其中有游扶桑笑着说道:“玄镜,你此言若有虚假,若有隐瞒,便遭天打雷劈,粉身碎骨。”
  玄镜被这阵仗吓到,讷讷应了声:“是。”
  于是这承诺刻进法器魂魄,成为一话应验的言灵。
  *
  游扶桑在那日夜半回到朝胤,宴清知在翌日清晨来到蜃楼。
  “仙师!我就知晓您不会弃朝胤于不顾的,近日真是诡事频出,怪事盈门!”宴清知已然落泪,几乎跪下,“仙师,你一定是回来救我们的吧!”
  国君泣涕涟涟,“还有一事,有宫人回忆,那‘素声’死前目光一直盯着宴安,怕是要对小女不利啊!”
  “这样啊,”游扶桑慢吞吞地喝了一盏茶,“听起来真是古怪。”
  若猜得不错,忮忌罪,大抵要从素声之死查起。
  这几日,义庄“素声”的尸体早已运回皇城,协助调查。弦宫“素声”的尸体虽早已焚毁,在死前却也让仵作做过基本的查探。
  仵作曾说:“人死之后,一两日内,尸僵尚存。三五日后,血水流溢,皮肉松软,尸斑遍布。七日一过,肌肤溃破,脏腑腐烂,虫蚁攒动,恶臭难掩。
  “若在朝胤,一月之内,皮肉尽消,森森白骨会从泥水中露出。”
  游扶桑闻言,问道:“那依仵作所见,这‘义庄素声’与‘弦宫素声’当是何时身死?”
  宴清知道:“这才是奇怪之处。最先查验的是弦宫素声,那身子是新死的,还处在十二时辰的僵硬中,面部却犹如陈尸,早已腐烂得彻底,露出森森的白骨。”
  游扶桑道:“也便是说,人死了十二时辰,身子是对的,面部却腐烂,如同死去了一月有余。”
  “嗯,”宴清知边应声边点头,“而义庄里的素声,面部已经露出白骨,这至少是死去了四五个月。可身子是死去一个月后的模样……”
  游扶桑道:“素声本就是一月以前在殿上被杀害的。那同样是‘身子是对的’,面部却腐朽得彻底,露出白骨,如同死去了四五个月。”
  宴清知道:“是。”
  游扶桑道:“不论是弦宫素声,或是义庄素声,皆是面部怪异,而身子是符合死亡常理的。皆是面部腐朽得过快,或快了一个月,或快了三四个月。”
  宴清知忙不迭:“对。仵作断言,必有人刻意为之,只是怎么做到的?却支支吾吾没有个所以然。”
  “难道有人将这二具尸体的头与身互换了?”
  宴清知摇头:“仵作断定,两具尸体绝无缝合的痕迹。再说弦宫素声焚化时,是在众目睽睽下,每一步都有无数人目睹,活生生一个人,死在弦宫,嬷嬷去翻她尸首,侍卫去抬她尸首,百官群臣目送着她被火焚烧……谁有机会暗渡陈仓,偷梁换柱?”
  游扶桑未有接话,似在思索,宴清知亦陷入沉默。
  许久之后,游扶桑喃喃道:“偷梁换柱之法,以常人思路,大概是难上加难。只是倘若修士刻意为之……我虽少有听闻,也不太明白其中用意……但,也并非绝无可能。”她站起身,再问,“‘义庄素声’的尸身已经送回皇城了吗?可否让我前去瞧一眼?”
  “自然可以!”
  宴清知将游扶桑引向大殿,一路遇百官行色匆匆,仵作们来来去去。
  让她们困苦的疑惑不过一个:是让死人变更面皮更为困难,还是让已死去的人,自行走入殿中,再死一次更困难?
  但她们很快便知晓,前者更难,而真相是后者。
  因为素声之事并非个例,在朝胤内,约有数十个村庄、城塚或漏泽园,都曾有面皮与身子腐朽程度不一的事例。只是与皇城内真假“素声”略有不同,义庄中的奇异尸体并非成对出现的,只是常常地里某一处多出一具无名尸体,面皮烂成白骨,身子却是新死,身上少有可证实身份之物,官家也只能挨家挨户去问,近日可有谁家走失了人。好在都能问到,张家有小女走失不回,王家有少男夜不归宿……于是尸首都对上了号。
  家属哭天抢地,不明白这彻头彻尾的厄运缘何便降临在自己家中。
  这些人死得奇怪,仵作解剖身子,却也看不出死因,更不知晓为何面部腐烂如斯;于是成了悬案,无端暴毙,也许是水土,也许是天灾……无处可知了。
  而当世事汇集,再是荒诞不经,背后也总有相同的真相。
  游扶桑与宴清知来到殿中,竟有人在等候。那人游扶桑不熟识,宴清知却认识,是朝内市舶使。市舶使出身寒门,幼失怙恃,家境清寒,不过女子如鹰,天生不甘困厄,她还在少年时便随乡里商贾走海为生,辗转南洋,见奇珍,习商术,历风涛险浪,幸有机缘而累资成业,三十而立,既富且安,成家而得一女,如今十四。
  朝廷垂察,命她为市舶使,主海外番舶来往、征税市易。
  能在朝中早早等候,若非海上有急事,那大概也是为了腐面新尸一事。只是宴清知隐隐记得,这市舶使女儿安康,夫郎未死,身边并没有谁无端暴毙的异事啊?
  市舶使见了宴清知欲跪拜,宴清知快快扶助她,询问缘由,果真是为了腐面新尸。
  市舶使面上阴霾,显是心有愁绪。“臣听闻,近来宫中诡事频频,民间亦有类似之事。陛下广罗见闻,曾说,若有所察,皆可陈报。臣身侧亦遭遇怪事,不敢妄断真伪,愿得圣裁……”
  宴清知固然道:“自然。卿且畅言。”
  市舶使才要开口,神色却在游扶桑身上一荡,似在思索这个在大殿上与王女争执、忽然离去又忽然回到朝胤的女子是否可信。
  宴清知立即说道:“此为弦宫官,协助调查腐面新尸一案。”
  市舶使又行礼,才说道:“臣幼时贫寒,唯赖乡邻接济,方得温饱。彼时有一旧友,与臣岁数相当,往后即便臣出海事商,也不曾切断与旧友的联系。后臣幸得商运,累积家财,更有了市舶使一职,定居皇城中,便邀请旧友与臣一道事商。之后旧友便与臣同吃同住。
  “旧友育有一女,与臣之女年岁相仿,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相互亲近,常常携手嬉戏。可惜天命无常,初春的一日,旧友之女失足落水,虽急救之,竟已气绝。然而……”市舶使忽而压低声音,“尸身抬回府上,身子新死,面目却迅即腐烂,肌肉尽褪,森森白骨隐现,状极可怖。陛下,这是否与您宫中‘素声之死’相吻合?”
  宴清知断然颔首。“身子新死,面部却腐坏露出白骨?”
  “是。旧友伤痛欲绝,几乎随女而去。臣苦苦宽慰,臣之女亦心生怜悯,频频劝说……旧友依旧悲痛难堪,”市舶使说着,摇了摇头,闭上双眼作沉痛状,她道,“朝胤潮热,保存尸首并不容易,臣特制一冰棺,存放旧友之女,只是……”
  她稍作停顿,抬眼去看宴清知,面上渐渐涌过一丝困惑与痛苦。
  “臣常常凝视冰棺之尸,又常常与女儿交谈。女儿状态恍惚,似乎也在为失友而哀伤,臣本不该多疑心,只是,只是,”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足尖,似乎陷入回忆,很快,又想到什么似的,身子微微一颤,仿若同在冰棺,被寒意攫住,市舶使的双手紧攥衣角,指节泛白,“只是,眼前的女儿,看起容貌,是臣小女无异,可见其形容举止,臣心里总有奇怪的预感,便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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