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林小姐”还是太警惕。
宴安见她面上划过一丝释然的情绪,不答,低头又饮一口茶。
也许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又或许是,她早在耐性地等待这一天了。
“林小姐”仰头抬头倾茶时,宴安嗅见一种刺鼻的气息,等意识到那是什么,“林小姐”已将粉末混着茶水一饮而尽,茶水进入喉管,前颈明显地做出吞咽。
这一口茶,她饮下似千斤重,又似无足轻。
“林小姐”抬手拎着饮空的茶盏,青瓷底上映照着月光,她的面上忽而绽开一个笑,这是今夜雅集都不曾有过的纯粹的笑。“王女殿下,您曾问我,诗词中最令人心折的情感是什么?有无一种情绪,最使人难舍难分,难以抵御,却又能将人拉入深渊……”
她笑着说道,“——我的答案是忮忌。人心啊,欲壑难填。妒忌如火,焚人亦自焚,多少绝句因一念忮忌而生。忮忌使人心如蛇蝎,使人面目可憎,使人……”
“看不清……”
自己的心。
话音未落,杯盏落地,清脆一声响,月光从中倾洒,如水银泄地。
“林小姐”亦栽倒入尘土。
四周喧闹声纷纷,有人失声尖叫,有人疾跑,消暑雅集沸反盈天。
一支山茶忽而在月下绽放,游扶桑未加遮掩的身形恍然出现在庭院中。她冷静道:“将‘林小姐’的身体抬去清静处,我要在魂魄离体之前探视她生前的记忆,才能清楚发生了什么。”
宴安些许错愕地看向她。
新死一人,不明不白,震惊之余是震撼,情绪该很难抽离,游扶桑此言便冷静得有些冷血了。
游扶桑当是知晓她所想,直言:“沉溺于情绪,便会什么都来不及。”又向愣在原地的小厮催促,“还不快抬?”
小厮如梦初醒,慌慌张张抬起了咽气的“林小姐”。
片刻后,市舶使林大人的房中,“林小姐”安详地闭着双眼,躺在榻上。
林大人不自觉便道:“分明是一样的面庞,我却觉得好陌生……反而是十几日前,原与我并不相熟的孩子落水了,救上来时已失了气息,甚至面皮都陈腐……可我看着她,却觉得快要窒息……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便仿佛……死了一个亲骨肉……”
游扶桑淡淡道:“你猜对了,那确是你的孩子。万幸你以冰棺存放,如今她还有一线生机,若非如此,朝胤这般湿热,不死也腐朽了。”游扶桑抬手召几缕金蛛丝,形成一纸信笺与一支细狼毫,她下笔飞快,行云流水,是在给周蕴飞书,“不过凡间医师是救不了她了,要去找修道的医修……”
林大人跪下来:“该如何去找?愿赴汤蹈火……”
游扶桑打断:“我已为你找了。不日便来朝胤。”
跪着林大人一愣,又磕了几个响头:“该、该如何报答您?”
游扶桑却冷冷看她,莫名道:“倘若这一切都是我在骗你呢?你缘何全心全意信我,又缘何觉得我会全心全意帮你?”
林大人显然愣住了,跪在地上抬起苍老而憔悴的脸,冷汗滴入她的前襟,如一柄刺刀划向心房。自女儿死去,她患得患失,遇见游扶桑如遇见救命稻草,却忘记眼前人也许也会欺骗自己。
她根本不知晓眼前人的底细!
眼前情况不对,宴安连忙来打圆场:“她才不是骗你!她只是……爱、爱说笑,”她拿右手肘戳一戳游扶桑,“不是要看死者生前记忆吗?快呀!”
游扶桑不情愿地动了下,手中又牵回金蛛丝。
林大人却猝然又磕下头:“弦宫官大人教训得是,是我太不警惕。倘若您真是恶人,怕是今夜林府上下皆因我的疏忽而死去了。”
游扶桑不语,双手覆上“林小姐”的太阳穴,于是金色的蛛丝渗入额头。
游扶桑闭目入定,身体微微颤抖。
眼前很快浮现重叠画面。
这位“林小姐”果真并非原身,她有自己的名字。在她的梦里,旁人唤她“阿佩”。
家贫,阿佩与母亲相依为命。某日母亲说皇城里有旧友平步青云,她带着阿佩千里迢迢赶去,舟车劳顿,一身牛草腥味,初入皇城又逢大雨,她们淋作落汤鸡。
阿佩与母亲站在林府高墙外,有小厮前去通报。她们静静等待管事。
宽大的屋檐遮挡了雨水,风却依旧冷。透过雕花的窗棂,阿佩看到灯火通明的高阁,馨香而温暖,林府的大小姐被几个丫鬟围绕着梳妆,乌木的梳子梳过黑亮的头发,一件件华服在大小姐面前展开,供她挑选。
大小姐随手拂开一件绣工精美的衣裙,嫌弃道:“这件我从前虽喜欢,可也穿过三次了。不要了。”
丫鬟诺是,恭敬地将那价值千金的衣裙收起。
阿佩站在屋檐下,一滴雨落在她头顶,沿着面颊流下来。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褪色的布裙,裙角已经磨破,被她用粗线一针针缝补过。
一墙之隔,她们分明站得这么近,可却有天上地下的区别。
阿佩在门槛上局促地擦了擦鞋履,想蹭掉一些雨水与泥土。正是此刻,管事匆匆而来,面上喜色,迎她们进府。可阿佩莫名觉得,管事对她们并不是真的欢迎。
也许觉得她们是一对讨人嫌的穷亲朋。
管事将她们领入厅堂,林大人不在,可几位小姐丫鬟已到了。
林小姐被簇拥在其中,一双眼似琉璃,脸蛋玲珑剔透,像剥了壳的荔枝。她看着阿佩,一半犹豫,一半惊奇。
阿佩听见林小姐与身边人耳语:“娘亲与我说有年纪相仿的姊妹,我怎么知道是这么一个……”
村姑?
阿佩更低下了头。
林小姐分明看着阿佩,却不问她,而去问阿佩母亲:“你叫什么名字?”
阿佩的母亲点头哈腰:“回小姐的话,我不曾有名,只知姓周,旁人都叫我周姨。”
林小姐嘟囔:“我为什么要叫你姨?真是莫名其妙……”又有些不耐烦地问,“那这个……女儿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她叫阿佩。”
林小姐困惑:“她为什么不随你姓周呢?怎么偏偏姓‘阿’呢?”
登时哄堂大笑。却不是在笑林小姐的“无知”,而是在笑这两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支吾说不清楚的草莽。主人问名,答全是应该的,怎么一人没有名,一人没有姓?
“罢了。”
那一夜,阿佩只记得林小姐摇着扇子,兴致缺缺地离开了。尔后林大人姗姗来迟地迎客,阿佩又目睹自己的母亲点头哈腰,端茶倒水,活像一条哈巴狗。
私下里,阿佩不屑,母亲则斥责她:“你懂什么?要是留在这里,我们就不用回那破茅屋了!”
回到漏风的肮脏的茅草屋,还是留在金玉璀璨的高墙朱门内,即便是寄人篱下?
何况林小姐虽骄傲,却也不会针对她们做什么,而林大人性子和煦,待她们母女又极好,甚至听说阿佩喜爱弹琴,在给林小姐请师者听琴的时候,也叫上了阿佩。
阿佩想,我定要让林大人觉得我也是能学些东西的。我不是不学无术的草莽。
两盏古琴,林小姐和阿佩各端坐着,抬手抚琴。
没人期待阿佩懂得音律,那双粗糙的手看起来并不适合抚琴。可当阿佩抬手,宫商角徵羽自然而然便呈现在琴弦上。
一堂一时辰的课,阿佩学得更快。
林小姐不是傻子,她知晓阿佩的琴技比她好上更多。她于是惊讶问:“你怎么也会弹琴?”
阿佩道:“也是曾经好奇,见旁人学琴,我藏在暗处……偷偷学的。”
林小姐沉默一下:“这不是小偷吗?”
又与她说:“阿佩,你是个丫鬟哦,你知道的吧?”
什么意思?
阿佩不明所以。
难道林小姐要去与林大人说,阿佩是个小偷,不能再留在林府中?
万幸并非如此,只是有大丫鬟指着阿佩的鼻子骂:“你真是疯了,丫鬟压了大小姐一头,这算什么样子?不识礼数的家伙!”
……原来是在听琴课上,要矮大小姐一头啊。
阿佩松了口气。好罢,丫鬟便是丫鬟,那我做好丫鬟就是了。阿佩想。
果然,等阿佩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小姐与大丫鬟都对她满意不少,不再找茬儿;阿佩也渐渐摸清了林府的生存之道,要讨好谁,远离谁……
林小姐是最该讨好的人,又因她年岁不高,意外很好讨好。阿佩记得,一次林小姐大发雷霆,便是因为她最喜欢的一件裙裾被丫鬟弄坏了袖子,针线走了角,丫鬟面面相觑,阿佩却拿出针线斗胆一试,将那纰漏补了回去,天衣无缝。
林小姐抱着裙子,喜极而泣,霎时便与阿佩冰弃前嫌。
林小姐说:阿佩你好厉害呀!可娘亲从不让我学这些……
大丫鬟恭敬道:大小姐,林大人说过,旧时那些被困在闺阁无所事事的小姐,被父兄之道哄骗过去,说女子不该有旁的才学,就该绣花绣鸳鸯,缝缝补补……美名为女红。林大人说她讨厌这些,是以,您也不必学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