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她们步入紫檀木雕花的门扉,玉阶浮沉在雾气里,珊瑚屏风,四季花神,朱红、黛青、金缕勾勒花影纷呈,四时长春。
  走进殿内,四壁镶嵌贝母,穹顶流云金缕,轻轻摇曳似夜空流霜。凤榻垂落流苏,案旁琉璃熏炉,榻上云纹锦衾,丝绸光泽仿若水波荡漾。
  风荻看得如痴如醉,又迅速收回目光——很快就都是我的了,她想。
  如今只要找得王女发丝……
  风荻找得用心,岂料殿内一尘不染,完全没有王女一根发丝。风荻不免失望,又不敢表露太多,毕竟是偷摸着跟进来,情绪反复必遭人怀疑。
  恰是此刻,阿芊从袖里偷偷摸出一丝长发:“风荻,我在此处寻见一根。”
  风荻双眼一亮,一把夺过:“多谢!!”
  恰在这时,殿外宣殿下回宫,宫人屏退,王女推开门扉。
  宴安仍是笑着的,即便遇见殿内不速之客,笑意也不曾消退。
  而风荻看着她,仿似有些得意忘形了,将那发丝揉作一团吞入口中,她想,宴安,宴安,此后你的一切,都将变成我的!
  宴安歪了歪头,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吞下头发的风荻眉目忽然舒展又张开,如千面鬼一般无端地变幻起样貌,时而年少,时而苍老,时而刚硬,时而柔和——最终变得腐朽。
  如同砌得过厚的灰墙上,粉层扑簌簌地落灰,风荻的五官也在此刻尽数落下。她的面目骤然融化,成了一张不人不鬼的死人相!
  那脸已经看不清晰了,大概死去月余的尸体上才会有这样一张脸。
  风荻抚摸着自己的脸,无措地发出尖叫:“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宴安凝视着她,也捂住口鼻,未捂住的上半张脸万分惊讶——这是殿内所有人都会露出的神情——可被手掌遮蔽的下半张脸,她急促地呼吸着,贝齿轻咬着抽动的下唇,浑身战栗,分明是在兴奋!
  不一会儿,风荻的尖叫戛然而止。
  风荻陡然栽倒下去,腐朽而诡异苍老的脸上,双目圆睁,瞳孔扩散,俱是惊恐的目光。她倒在宫殿阴影的地方,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爬上她新死的身体,原是藤蔓。
  藤蔓在风荻的伤口处蜿蜒,犹如黑色的血管,渐渐缠绕她的四肢、腰身,而在她心口,以惊人之速再开出一朵山茶花,花瓣张、合、张、合,宛如一颗畸形的心脏,正在跳动!
  正是这朵山茶,轻低下头,将风荻的血肉吸食——殆尽!!
  第155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一)
  ◎背脊不自觉弓起,汗珠顺着锁骨滑下◎
  深幽的宫殿里,血腥味扑鼻。
  后知后觉才有人尖叫,那声音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尖利如刺,在宫殿间回荡。宫人的双腿如灌了铅般动弹不得,瞳孔放大,面色惨白如纸。几人跌倒在地,连连后退,却盯着那尸首,无法移开目光。
  这死亡实在过于诡异。
  尖叫惊动了附近的宫人。一位年迈的嬷嬷最先赶到,她曾侍奉宫中数十载,见过许多生死。
  嬷嬷越过惊骇的宫人,走近尸体,顷刻也变得双手颤抖,却到底尽力沉着,目光掠过殿内所有人,沉声问道:“今日为弦宫清扫,当有侍者二十,侍卫三人,可是……这人是谁?她不在名列之中,为何出现在此刻弦宫?”
  有小宫女闻言一惊,虽颤抖着腿,却还是答道:“此人死前举止怪异,也许是偷学了什么禁术……”
  “何为怪异?”
  “她……她吞下了什么东西……然后整个人……开始嚎叫……”
  嬷嬷皱起了眉,单膝跪地,想要查看死者样貌。死去的人死不瞑目,皮肉细微地腐烂了,嬷嬷隐约觉得熟悉,却又有些拿不准……
  宫殿里充斥着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和惊恐的窃窃私语。
  直到有人颤抖着上前,指着尸体道:“这是……素声的脸!她、她、她分明在月前便死去了啊!!”
  素声死不瞑目、亡魂回宫报复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尤其她死前的山茶花与亡灵身上的山茶花如出一辙,更是证实了这个说法。
  她的尸体被大火焚烧,驱邪的法事做了一轮又一轮。
  次日午后,皇都外,侍卫快马加鞭去到与东陵相近的义庄,终于又回来:“素声的尸体仍在,只是……”
  “只是什么?”宴清知追问。
  “她、她没有脸了!!”
  *
  有两个素声?
  近来皇宫内为了这事儿炸开了锅。有人猜疑,有人惊骇,而大多却是想问而不敢;毕竟谁不怕鬼?
  只有静夜宫中,阿芊坐在假山旁,慢慢摩挲指腹厚厚的茧,若有所思。
  那缕头发是她递给风荻的。
  而也只有她知晓,这头发并不属于宴安,而是素声的。
  当先前风荻向她讨要王女的长发,阿芊心里便有预感,她欲对王女不利。
  素声死时,阿芊亦在殿内,旁观殿内之事,她知道王女并非恶人。可风荻不知。风荻只将皇城内享福之人都划作敌人——她知这世上有人饥寒,有人享受繁华,可当真真切切看到与她相同年纪的人,享受无尚荣华富贵,总是更难受的。
  她凭什么这般幸运?我为什么不能变作她?
  也许风荻是这样想的。
  此为忮忌。
  岂料阿芊亦有私心,给出的长发……居然是素声的。
  这个月余之前便死去的人。
  无意促成这场血光之灾。
  阿芊捂住面颊,在无人的宫道上,失声痛哭。
  月黑风高。
  ——那哭声飘呀飘,飘作咿咿呀呀的鬼唱段,飘进了弦宫内。
  寂静宫内,微弱的烛火不断跳动,金銮柱,夜明珠,红纱帐低垂,龙涎香氤氲,珠光贝母细微地停留在墙上,淡淡荧光。
  似乎有人在哼歌。
  但一静,殿内分明无人说话。
  王女对镜自照,左侧耳朵耳垂处,一片琉璃镜似的耳坠,虚空地悬在耳下,她四处抚摸,摘不下来。
  僵持片刻,似是着急了,生拉硬扯,拉不断,扯不下,额角沁出细汗,华丽的衣袍在烛火里泛起冷光。直至将耳垂拽得血红,耳坠依旧不动如山,她一狠心,快步翻找紫匣,寻出一把剪子。
  “……那就把耳朵割下。”
  话音落下,烛火突然剧烈摇晃,王女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仿佛分裂成两个人影——第二个影子说话了,是在轻笑:“多年未见,小少主自残的本事还是那么厉害。”
  宴安停顿,厉声道:“滚出去!”
  “滚?滚去哪里?”影子在殿内飞快地旋转着,宴安无从捕捉,只能任其不断地在自己脑海里尖锐地大笑,笑声似风,摧枯拉朽,将宴安所有思绪都搅乱——
  却又在某一刻,停下了声响。
  影子停留处,暗淡的角落,忽绽开一朵可怜的,摇曳的山茶花。
  玄镜婉转道:“这可是你师姐的山茶花哦……”她的嗓音如水,如泣如诉,“小少主,你不是问我,如何能让你的师姐来找你吗?你不是说过,为此能付出一切吗?”
  宴安陡然顿住,咬紧牙关。
  玄镜低言慢语,如同鬼魂轻轻附着在宴安耳后,“小少主要怎么对付我呢?总是想要以命换命,舍命救苍生的少主啊,可如今身是凡人,性命不值一文,谁又和你换呀?”
  宴安紧闭双眼,跪坐地上:“滚出去……”
  “你做不到。”玄镜不留情面道,“你做不到将我驱逐,就像你做不到让你的师姐回心转意,做不到让她回到你的身边。更像从前,可怜的少主做不到正视自己的心,留不住身边人,留不住自己的命,从不明白大义与私情,安能两全。”
  铜镜折射出摇曳的烛光,光影在殿内徘徊,“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稍稍放大你的心魔,你便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被你师姐看到,你猜,她会怎么想?”
  “……”
  宴安的头深深低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双肩细微地抖动,一颗豆大的眼泪便烙在手背上。紧咬下唇,她开始落泪,说不清缘由,只心里堵得难受,更生出一种自厌的情绪。
  她跪坐地上,静静哭着,哭声窸窸窣窣。
  玄镜环绕着她,终叹一口气:“好了,别哭啦,小少主。你的师姐……”她慢条斯理说,“很快会来找你的。”
  就像她们约定的那样。
  玄镜深知,世间最怕,无能又贪心。
  爱也要坚持,恨也要坚持。
  *
  山间的寺庙,松涛阵阵,偶有鸟鸣。檐下风铃轻响,禅房内,游扶桑誊抄经文,笔尖利落。
  布谷一声啼鸣,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佝偻的老妪,手持拐杖,满脸皱纹如同树皮般交错,眼睛却异常明亮。她进入禅房,步履蹒跚,拐杖轻叩地面,敲击的回响与她的低叹相合:“游扶桑,算作我求你,回去朝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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