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常桓低叹:“人之一生,有多少选择如同相对的剑锋,进退皆是伤痕。情之一字,又最是难舍。她们之间,早已纠缠太久,太过。今夜了结,也是解脱。”
鲜血在禅寺的月光里溅出,一如从前染尽桃花扇。
姜禧跪坐在榻上,身前是温热的新死去的人。血还在涌出,凡人的身体便是这样脆弱,一剑割喉可毙命。
姜禧的双肩微微颤抖,身躯摇晃,指尖瑟缩成拳,又猛然张开,眼眶泛红,眼底涌动着情绪,像一潭被风吹皱的水,波澜不断。直至这潭水翻涌而出,成了眼泪,滴落在招阴幡黑色的幡面上,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响。幡上的亡魂为之震动,禅房鬼气蔓延。
片刻,姜禧收尽眼泪。被秋霜打过的花朵迅速凋零所有柔弱,重新变得狠毒,很突兀地,姜禧道:“游扶桑。”
禅房夜里无声。
窗棂外的月光如水般流泻进来,照在常生已然冰冷的躯体上。
常生的血在床榻上缓缓蔓延,黑得发亮。
“游扶桑!!!”
姜禧厉声喊起来,声音割裂了夜的静谧。招阴幡上亡魂如浪潮涌动,无数灰白的面孔,在黑色的幡面上若隐若现,发出尖锐的哀嚎。幡面猎猎作响,卷起阵阵阴风,将禅房内的月光吹得七零八落,忽明忽暗,成了禅房宁静地里无数惨白的、扭曲的影!
姜禧面容显得愈发苍白,面上泪痕未尽,双眸已如同两潭死水,黑暗深不见底,她的双唇红得妖异,嘴角是扭曲的弧度,阴冷而锋利的,牙齿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游扶桑,我知你在暗处看。”她的笑容诡异而狠戾,“尊主,这出戏,好看吗?赏尽兴了吗?”
游扶桑不再藏匿,禅房的阴影处绽开一朵山茶花,魔气浓烈。
姜禧在榻上站起身,招阴幡带起的亡魂毫无怜惜地碾过新尸,夜风里,有人呜咽哀嚎。
与此同时,游扶桑的身后,一朵硕大的煞芙蓉缓缓绽放,花心洁白如雪,清气至纯,花瓣边缘却透着骇人的血红,如利刃锋利。
那是久违的煞芙蓉与乱红垂泪。
姜禧不甘心,终要一试,抬手召来招阴幡。
魔气与鬼气相撞,此消彼长,激荡出的刺目青紫光芒照亮了整个禅房。
姜禧的力量慢慢积攒到最峰,可拼尽全力后亡魂尖叫着四散而逃。她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她很了然此刻境遇,于是在魔气与鬼气相抵的最后一刻,她陡然松开了手!!
招阴幡失去依仗,被赤色的芙蓉花瓣尽数贯穿。
游扶桑来不及收手,眼睁睁看着花瓣刺穿招阴幡,再捅过姜禧心口!
“你——”游扶桑也是惊骇,这种程度的进攻姜禧全有机会躲避,“为何不避!?”
姜禧双目微垂地看向她,不再闪烁锋芒,只余疲惫和释然。
“反正,也打不过你。”她低下头,不去看心口窟窿,却只轻飘飘嘁了一声,似是恼怒,又分明是笑的,“怎么到死前也打不过你。”
再抬起头,一双眼居然落出泪珠。游扶桑从未见过姜禧落泪,而此刻她确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尊主,爱究竟是什么啊?她为什么总是要求……我爱她?……”
游扶桑恍然失措:“姜禧……”
姜禧却打断:“算了。不和你说这个。”她强作镇定,语气平缓,抬了手,丢给游扶桑一个芥子袋,“其实呢,我早就知晓,收集七罪,却不是造孽,只有杀了我,才是真正收集了贪婪和慵惰。这芥子袋中有一盏人面灯笼,和最初一颗黄粱梦丸,你拿着它们……”又忿忿道,“真是便宜你了。”
她在魔气蔓延的禅房里微微站直了身子,她心口有血,招阴幡又已不在,没有支撑,站得尤其费力。
游扶桑的山茶枝慢慢站起,似乎要去搀扶,姜禧避开,只说:“我提醒你,朝胤有三罪。而那忮忌之罪,便在您师妹身边。”她轻轻笑,一如从前玩世不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尊主,可不要不信我啊。”
话音落下,姜禧掌心浮现出最后一颗乌黑的药丸。
姜禧的双眼忽明忽暗,声音虽平静,眉头却微微蹙起,指尖不自觉地颤抖,时而紧握成拳,时而又猛然松开。某一瞬间,瞳孔忽然放大,眼神恍惚,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够了!够了!都闭嘴……闭嘴……”她突然双手抱住头部,指甲深深陷入头皮,“不是蠢货……我只是……”
招阴幡已毁,心里却仍有千百声音此起彼伏——“自寻死路的蠢货!”有人责骂,“你本可以选择更好的道路!”有人质疑,“为什么偏偏要这样?”有人尖锐地叫,“常思危!常思危!”“姜禧,其实你活得也很累吧?你究竟为什么而活呢?你的道心在哪里?”也有女人叹惋的声音,“可怜……可怜……”
声音如同利刃,在姜禧的脑海中肆意切割。
姜禧的呼吸变得急促。
须臾,她猛地仰头,将手中药丸合口吞下。
电光石火,姜禧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平静,是药丸在生出效用,于是姜禧的脑海中,喧嚣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一片宁静。
解脱了,解脱了。她想。
姜禧的身体逐渐变淡,化作点点荧光。
随着最后一缕荧光消散,禅房重归寂静,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游扶桑只听得姜禧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不必留我,是我自甘堕入黄粱梦。”
不知这黄粱梦里,是否也有桃花盛开呢?
*
朝胤的宫殿,这一整月,弦宫怪事不绝。
王女闭门不出,无人可进宫内。月升月落,宫外海鹤梨花一夜俱成了山茶。
宴清知原本担忧女儿身体,却见那山茶,心想也许是游扶桑留给她了什么东西……
何况弦宫外荆棘丛生,国师找不到,帝师也远去,朝胤再无了身负修道之能之人,凡人闯不进弦宫。
宴清知无法。作为国君,她还要宽慰群臣。
那一月终了,久居阁内的王女推开门扉,身影在春末的天光中若隐若现。
一袭轻薄的淡色长裙,裙摆随风轻拂,外罩半透明的薄纱外衣,在天光下泛着细微的光晕,像她身上的一层薄雾。发间左耳,是一枚破镜碎片似的耳坠,右耳无坠;腰间一条银丝绣花腰带,颈间一枚精致的银质吊坠,镶嵌一颗浅蓝色琉璃石头。
年轻的王女看向众人,眼神带着一丝似醉非醉的朦胧,仿似刚从甜美的梦中醒来;姿态慵懒而优雅,像一幅糜醉的春画,令人不敢直视,却无法移开目光。
宫人纷纷抽气后退,欲看而忘言。
宴安定是变了,变得与游扶桑那般半身鬼气——可宴清知看着她,有什么奇妙的力量强行篡改着宴清知的神思,让她不疑有它。
于是只注意到,少女手臂伤痕光洁如初,伤痕不再,纤白的肌肤泛起的光泽如同珍珠,手腕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似蜿蜒在雪地上的溪流。
宴安望向春末的宫殿,开了口,依旧如常,仿若这一月无事发生过。宴安柔声道:“母皇大人,春日如此美好,我却因养病而错过了。如今我已经痊愈,可否与我一同去看看宫外残留的花朵?”
声音清澈如山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像有什么从她的心口破土而出了——是一朵山茶——才让她战栗不止。
山茶花娇艳而带着几分凄美,像这个零落的春日。
这个百花寂败,只留黑色的山茶花死气沉沉低垂着将断未断的头颅的,诡谲的春末。
“母皇,”她向宴清知伸出手,意欲让她搭着,仿若国君才是她的侍从,“陪我一同去赏山茶花吧。”
*
王女与国君前去殿外赏花,宫人趁机清扫殿内。弦宫一室瘴气,却并非难闻,反而好闻得怪异,从没有一种气息,让人闻来便会想到香甜的美梦,真想大醉一场……
“屏息!”
在宫人纷纷醉梦时,侍卫长阿芊忽而怒斥,她向每人丢了一只纱罩,作为蔽口巾:“都戴上!不然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宫人连连说好,戴上纱罩捂住口鼻,专心扫洒。便无人注意到阿芊身后,有一个行为诡异的侍卫,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进入了王女的弦宫。
那是风荻。
素声死后,阿芊作为侍卫长,负责埋葬。风荻灰头土脸地闯入她家中,不由分说地跪下来:“求你为素声报仇!”
“如何报仇?你连真相都不知晓。”
“左右真相与那妖鬼帝师脱不了干系,而对付妖鬼之人,就要用妖鬼的办法……”
阿芊皱眉:“是什么?”
“我需要王女宴安的一缕头发。”
“……这是什么说法?”
“照做便是了!”风荻避而不答,只万分认真地说道,“若为素声报仇,只能这么做!”
如今王女外出赏花,她们潜入王女弦宫,是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