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游扶桑执笔的手不动,眼也未抬半分。
  这几日常桓葬下常生,游扶桑提笔挽联:桃花依旧笑春风……她觉得不好,丢弃了白宣,再写:高节长昭,犹忆风流……又觉不妙。原来她对常生并不了解。常桓不愿意写,游扶桑硬着头皮上,到头来还是誊抄了些许经文。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去日苦多。
  游扶桑想了想,又觉得不好,神思游离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孟婆仍站在她身前,那么愁苦地站着,像是要站成一棵枯朽的松柏。
  孟婆道:“宴安将入魔了。”
  游扶桑似有预料,不抬眼,轻声问:“玄镜诱导的吗?”
  孟婆应了声,默认,却强调:“那是你的山茶花。倘若不是天天捧着你那些魔气浓郁的山茶花——玄镜也无从下手,诱骗她入魔。”
  游扶桑皱眉,笔尖一顿,又流畅。她道:“我不记得给过她什么山茶花。”
  孟婆冷笑,“已经死人了。新死的尸体旁爬满了山茶,蚕食其血肉,山茶滋养魔气,宴安的眼里流露餍足。我是老了,此刻是凡人身在人世间,做不了什么,更奈何不了玄镜,很快她借宴安身,似菟丝子那般控制着她,入魔,妖化,很快,朝胤都会葬在她手中。朝胤地处天外天疏忽之处,可灭国这般大事,也定会引起九重天司命注意,届时诛魔……哈,为天下大义而死之人,辗转来世,却成了魔,又被天下司命诛灭……多可笑,游扶桑,这多可笑。”
  孟婆话音落下,游扶桑恰巧落笔:生者皆归死,天地悉同然。*
  游扶桑深深叹了口气。
  三界众生,五浊八苦,皆在火宅内煎熬。
  终于她撂下笔,将经文递给孟婆:“帮我把这个给常桓,或是寺庙住持。”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也不见,桌案前,只有风轻轻吹动纸张。
  孟婆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
  是夜,弦宫月明星稀。月下琉璃瓦,檐角缀风铃,正清脆低鸣。
  宫灯映照沉香木。
  锦帷低垂,云纹罗帐,檀炉燃香,袅袅白烟似梦似幻,摇曳在金饰玉嵌的屏风上,恍有流光浮动。
  紫檀案上,青瓷镇纸,立一面铜镜。
  王女端坐在镜前。
  分明夜深,她却对镜描红,眼睫轻颤,殷红的双唇翕乎开合,她从铜镜里瞥见背后身影,于是娇俏笑道:“师姐!”
  游扶桑嫌恶地眯起双眼:“玄镜,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唤我?”
  话音落下,殿内烛火骤散,千丝万缕的魔气弥漫,藤蔓如灵蛇般窜出,花瓣泛起锋利的寒光,寒光所指,正是檀案铜镜前!
  王女依旧在笑,笑意明媚如春,眼波流转。
  她在铜镜前身子一侧,轻轻晃身,赤足踏在光滑的玉石地面上,轻盈避开。
  “她是凡人身,可经不起你造弄,游扶桑,你真的舍得?”
  游扶桑又是一掌,花瓣如刀刃四散:“滚出去!”
  玄镜笑:“好,好。”
  山茶花藤如长鞭迎上,花瓣利如短箭,却看王女双眼一闭一合,陡然变了一副神色。
  她看着游扶桑,似惊似喜,又看山茶花如利刃袭来,显然慌张。
  宴安!
  游扶桑大惊失色,欲收回藤蔓已来不及,只得以身试险,身形一闪,护住宴安——千钧一发之际,山茶花认出主人,堪堪停在咫尺间。
  游扶桑松一口气,转瞬低头,宴安被她压在身下,华服散开,肩上雪白,她低头贴近游扶桑的脸,鼻尖几乎相碰。
  藤蔓缠绕着彼此的手腕,紧得几乎嵌入肌肤。
  但宴安的形态也仅仅维持一瞬。王女双眼闭上,再睁开,忽而笑得更欢,是玄镜道:“你果真对她不下狠手。”说话间,手指顺着游扶桑鬓发滑下,轻轻挑起一缕,缠在指尖。霎时只看王女周身泛起涟漪般的镜光,凭空凝出一丛一模一样的山茶花,藤蔓蜿蜒,花瓣如刀!
  玄镜为镜,最擅模仿。
  游扶桑长眉一蹙,飞速后退,玄镜仿刻的藤蔓旋即追上她,两条藤蔓在空中交缠,发出一声脆响——“啪”——
  仿刻到底拙劣,游扶桑的藤蔓强劲万分,很快将玄镜那一缕击散。
  玄镜失了武器,却不恼,不退反进,欺近身前!
  玄镜根本不畏惧游扶桑的攻势,因她知晓游扶桑绝不会让宴安受伤。
  坠落在游扶桑身前的刹那,王女身子一软,顺着藤蔓力道贴她更近,胸口贴近游扶桑前襟,湿热的汗珠顺着锁骨滑下,滴落在游扶桑颈前。
  游扶桑所见,王女的眸光陡然又变了。
  那是属于宴安的眸光,纯澈如同春画里一袭清流,水波荡漾般凝视着游扶桑。觉察二人身躯紧贴,宴安猝然涨红了面颊,彤云映照在溪流底,呼吸变得急促而滚烫,她张了张嘴,却羞赧说不出口。
  游扶桑的眸光却很冷。
  她知晓眼前人灵魂不断转变,这只是玄镜的把戏,玩弄着游扶桑与宴安两个人。
  游扶桑最恨被人戏耍。
  她陡然伸出手,掐住宴安脖颈,山茶藤蔓再次缠绕上宴安的身体。脖颈、双肩、手腕、腰侧、足踝,藤蔓如毒蛇般狠狠勒紧,宴安下意识挣扎,却挣脱不得,反而挣出道道红痕。
  宴安气息紊乱,眼眶是红的,不知是因为羞还是因为疼痛……
  游扶桑一愣:宴安该感觉不到疼痛才对啊?
  那便是因为羞。
  宴少主向来脸皮薄。
  游扶桑慢慢站起身,手指摩挲着藤蔓,来到宴安耳垂,轻轻一用力,玄镜耳坠落了下去,被游扶桑收入掌心。
  “玄镜已经摘下,你不会再被附身,做一些自己本不想做的事情了。”
  游扶桑淡淡道,神色不动,手指却在藤蔓上游走,抚过她光裸的左肩、消失的伤痕,一切如常,来到腰侧,宴安敏感地避开。这里也没有魔气。宴安泫然欲泣地看回来,游扶桑一蹙眉,收了手,只有藤蔓还在蜿蜒,细碎地磨蹭。
  游扶桑问道:“可是心魔业已种下,此后依旧有入魔之虞。孟……朝胤国师说的山茶花,生长在你体内何处?”
  宴安闻言一愣,别过脸,闷闷道:“我不知道。”
  游扶桑冷冷道:“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就不要怪我失礼。”
  山茶藤蔓冰冷,细密的倒刺连带着湿冷的露水,刺激着受困者敏感的脉搏,致使宴安从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喘,双目颤抖地闭上,紧咬下唇,身子蜷缩,几近痉挛。
  游扶桑认定她在做戏。轮回失五感,如今宴安根本没有触觉,做出这副模样,是不是又在骗她?
  ——可宴安该怎么说?玄镜早已告知她,她的体内种下了师姐的山茶,身子便会对师姐的魔气产生反应……
  这是她自初春以来初次这般剧烈地拥有触感。藤蔓如毒蛇般缠绕,不停地收紧,嵌入她肌肤,细密的小刺带起细微的疼痛,宴安开始战栗,湿漉的黑发散乱地贴在脸侧,她急促地颤抖,又欲索求,希望这些触觉能更长久地停留——这居然让她着迷。
  宴安几乎不记得拥有触感是什么感受了,而此刻甫一恢复,便如此刺弄,山茶藤蔓先是在她的耳廓打转,又顺着肩头滑下,情人般缠住了她的手臂,缓缓刮过柔嫩的内侧……
  “唔!”
  宴安眯起双眼,抑制不住地轻哼出声。
  游扶桑并不知情,只是搜寻花种,全把宴安的反应当假装。
  藤蔓退开,绕着宴安脊背游走,细刺轻刮着她的背沟,宴安猛地一颤,背脊不自觉弓起,弓成一道诱人的弧线,汗珠顺着锁骨滑下,滴在藤蔓上,藤蔓如被滋养,愈发大胆,再次钻进腰侧的衣缝,宴安浑身一抖,剧烈地挣扎起来。
  游扶桑冷冷看她,心想是:你装什么?
  藤蔓圈住了双腿与膝盖,竟强迫微微分开,宴安无法再遮掩,脸颊红得滴血,只能说道:“不能再往下了!不在下面,不在下面……在心口!山茶花……在心口……”
  游扶桑一挑眉,懒懒道:“早说啊?”
  藤蔓这才重新滑向锁骨,挑开衣襟,雪白而丰盈之处尽数袒露。心口处,果见一朵暗淡的山茶花,若有似无,平整地描绘在左胸的心口。
  游扶桑毫不手软,将那山茶连根带起,骤然销毁,胸口莹白如初,魔气却不散,游扶桑逼退一些,还有丝丝缕缕从宴安体内溢出。
  游扶桑隐隐蹙眉,心道果然。她于是冷声道:“便如我从前所说,心魔已然种下。这魔气本属于我,如今却是你的。魔气这东西,沾染了便难退,王女殿下,你好自为之吧。”
  藤蔓退下,宴安踉跄一下,终站稳了身。她不自然地拉过前襟,肌肤因缠绕与细刺而变得绯红,即便隔着衣衫,勒红与刮红之处依旧异常显目,游扶桑忽觉干涩,下意识移开眼,却听宴安一声细微的低吟,抚摸着自己身上那些红痕,似乎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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