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仿若真的有一面镜子伫立于此。
宴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刹那间,又听见一个空灵的声音从中传来:“有心魔,便会入魔。”
宴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是幻听吗?
她的右手抱住左臂,护住那些伤痕,是防御的姿势;可眼睛却无法从那些如月的镜面上移开。
“是……你在说话吗?”
“有心魔,便会入魔。”
这一次,宴安真真切切地听见,那镜子碎片,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154章 招阴幡醉里梦黄粱(八)
◎你不爱她,你只是想要完满◎
古寺山雾缭绕,香径寺的桃花才冒了新芽。禅院门前青苔覆石,檐下风铃轻响。
寺庙住持让出禅房,常生躺在榻上。
常桓剃了长发,眉目舒展一些,一身裟衣,与禅合意。她倒一壶热茶,分为三杯,热气氤氲而上。
游扶桑接过其中一盏,晾在手边,余光逡巡向榻上常生,直言道:“不曾预料到这个情况。”
她以为常思危对姜禧,爱到疯魔,不曾预料她对她避如蛇蝎。
常桓笑笑:“人是会变的。少时会因为商铺里一只珠簪的花而惊艳,难以娜步,长大了未必。”
游扶桑道:“就算不再惊艳,也不至于厌弃吧。”
周蕴却道:“未必,”茶杯一转,茶上花沫皆散,“人心变幻无常,人与人之间更是大相径庭。何况她与姜禧……本就是孽缘。”
游扶桑沉默几许,道:“如此,前来找她,反倒是我的过错了。”
常桓双手合十,闭上双目:“纸包不住火。你不找来,姜禧也总能找回这里。”片刻她睁眼,问游扶桑,“你既然来香径寺,可有什么打算吗?”
游扶桑道:“我是打算引来姜禧。如今她在朝胤,那是个小国,经不起她多造弄。如今她在搜集七罪,唯一能让她中止之事,只有……”她的视线来到榻上常生。常生紧闭的双眼不自觉地抽动两下。
禅房观音救苦,慈眉善目,桌上一盏青铜油灯与几本经卷,被风吹开几页。
游扶桑言归正传:“我此次回到九州,还有一事相问。二位可知道更多……与从前玄镜预言相关的故事吗?”
*
山上的桃花在五月初时开到最盛。
即便到了深夜,月光穿过窗棂,桃花依旧鲜嫩。只是此夜子时氛围远不同从前,月光透过桃花缝隙,在地上投下一张光影织就的网。
禅房幽静可闻落针。
游扶桑藏身在佛像后方,耳畔只闻风吹木椽的咿呀作响;眼中寒意映照月光,宛如刀光。
山茶花绽放在寺内暗处,立柱,帷幕,供桌,一张一合似在呼吸,锋利的花瓣似兵刃蓄势待发。
山茶花早已蔓延,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子时过半,木门被轻轻推开。
来了!
这一个月,游扶桑将常桓与常生的消息散播回御道,又全力隐藏身息、藏匿于古寺,等的便是这一刻。
按照鬼气的强盛与脉络,游扶桑猜测姜禧此行向香积寺,八成是用了真身。
但狡兔三窟——如果游扶桑依旧错算,又怎么办?
那便毁掉招阴幡。
游扶桑或许计谋不足,实力却实在过硬,她有把握彻底毁掉那面幡旗。姜禧未必要杀,却一定要捉来问个究竟,就当是为了共夺七罪,远赴九重天之事,也当是……
游扶桑为朝胤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便是此刻,一道雀跃的身影踏入月色中。
游扶桑眼神一凛,山茶花亦闻声而动。
可刹那,她又显然愣住了。
眼前的姜禧绝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手持血刃、眼中满是杀意的恶鬼。
姜禧一袭黄裙,低低挽起的发髻间点缀着几朵白色小花,容颜如洗,目光清澈而明亮,她轻盈地走过大殿,裙裾在月光下摇曳,如水波纹,脚步轻快,如蝶蹁跹。
真是清纯,仿若未经风雨的春日山桃——游扶桑猜测这是她与常思危初见时的模样——眉目是显而易见的雀跃,绝无一丝恶鬼嗜杀相。
游扶桑的身形隐入佛像内,山茶花依旧在阴影里蛰伏。
姜禧推开禅房的门。
常生蜷缩在简陋的木榻上。这几日她萎靡不振,每到夜中,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惊醒。
她看着姜禧此刻模样显然也是愣住了,才给了姜禧可乘之机,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常思危……”
姜禧的手抚摸着常生的发丝,捧起常生的脸,轻吻她的额头,带着令人战栗的温柔。
常生的身体先是僵硬,继而颤抖,她尽力推开姜禧,却推不开。
“……姜禧!!”
她在姜禧胸前闷声,急促地喘息着,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她早已崩溃,走投无路般地尖锐地叫喊,口不择言,“放过我,放过我吧!我不懂啊,你为什么抓着我不放?”
这一段哭丧的话,显然打搅了姜禧的雅兴。
此刻的姜禧分明是一个戏台上款歌的花旦,正扮演断桥外某位久别重逢、执手相看泪眼的情人,沉浸在离散重聚的戏中。精心布置的戏台,挑选的黄裙低髻,每一个眼神与拥抱,妆容、发丝、每一寸呼吸——都是她精心描摹的唱段。
可如今常生一句话,多像一盆冷水从戏台顶上浇下,一举将她从梨园仙境拉回尘世泥潭,警示她一切虚幻已破,昔日旧情早已成灰。
于是,姜禧的唱腔被硬生生截断。
姜禧面色一瞬阴沉,眼中温柔刹那化作寒霜。
她还是她,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从未有变。只是今夜不知如何雅兴,想与常生唱一出久别重逢的戏。
可惜常生不识好歹,坏了她兴致。
姜禧发间百花皆化作鬼气,抬手召出招阴幡,她牵制住常生脖颈,眼中戾气。
“常思危,你胆敢再说一遍吗?”
常生深呼一口气,喊道:“姜禧,放过我吧!放过我吧!你喜欢我哪里?喜欢眼睛,我宁做瞎子,喜欢声音,我宁做哑巴——”
话音未落,她被一把推开,夜间的春风忽而变得响亮,姜禧发上的玉簪坠落,滚在榻上,骨碌碌的声响。
常生被推得平躺榻上,姜禧坐在她身上,眼眶透红,眼底盛怒,开口却拖出哭腔:“常思危,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喜欢你,你便要去死吗?你……你居然恨我吗?”
常生看着她,似是笑了,又似在哭:“你看,姜禧,你看,你把你自己都感动了,”她哈哈一笑,眼眶是红的,“姜禧,你能不能认清楚——你根本不喜欢我,而我也早就不喜欢你了。”
姜禧微愣,常生推开她,继续说道:“姜禧,其实你从不爱我,你只是想要完满。修道之路要完满,情爱之路也要完满,有一丝差错,你就无法忍受。你曾问我,想要什么,权力?财宝?我曾说,我想要你爱我。你听完,笑了,说蠢货。可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为了爱吗?你不爱我,又为什么纠缠我?我曾以为你纠缠我,说明其实、其实你爱我!只是你不懂得表达……不,不,那时我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人。如今我懂得了。姜禧,你要完满,你只是想在你写好的、以你为名的戏文里,你完满的人生里,选出一个足够仰慕你的人,这甚至是个丑角……那是我……”
常生泣不成声,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姜禧,你在扮演一个多情的角色,即便你根本只爱自己!”
“住嘴!”
姜禧厉声喝道,随即咬碎一口银牙。身后的招阴幡猎猎作响,黑色的幡面如同活物般舞动。
招阴幡骨干是一柄长剑,在阴风中闪着冷光。
岂料常生一把夺过剑,眼神决绝,将冰冷的剑锋抵在自己喉间,一线鲜血顺着锋刃缓缓溢出!
眼见鲜血溢出,姜禧皱眉问:“常思危,你在用你的性命威胁我?”她神色复杂,勾起唇角,故作姿态,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自刎可以,但你想清楚了,以招阴幡自刎,不入轮回,魂飞魄散。”
常生目光直视姜禧,手上剑锋更为加力,血珠沿着白皙的颈项流下:“姜禧,你告诉我,当我把剑架在脖子上的那一刻,你想的是‘要找我下一世轮回很麻烦’,还是,‘常思危,你不要死’?”
姜禧眼中闪过犹豫,似是意外她的反问。
常生了然。她苦笑,手腕一转,长剑越陷越深。
暗处的游扶桑大惊失色,山茶花循风而动,却被一旁的常桓按住手臂制止。已被废掉经脉的右手臂,此刻却有千钧重,压在游扶桑的心口。游扶桑难以置信地看向常桓,却见她目光平静,摇了摇头:“常生这些年,入夜也不沉稳,总是梦遇姜禧。或从前亲近,或此后分道扬镳。她睡不好,又是凡人身,身子每况愈下,虽是二十少年时,却如古稀老人,每到寒冬,咳嗽不止,每到春深,又百病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