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她身上原本就有人面灯笼的旧伤,此刻再次顿时鲜血喷涌而出,染红衣袖。
宴安的面色瞬间煞白,如同一张被抽尽血色的薄纸。
宴安虽感受不到疼痛,却无法抑制本能的恐惧——鲜血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清晰而细碎。山茶花贪婪地伸展着枝叶,花瓣颤动,如饥似渴地饮下鲜血。
“你——”
游扶桑目睹一切,愕然起身,薄纱幔帐被她的动作带起,轻轻拂动,挡在二人中间。案上青瓷盏闻声而落,摔在地上,是比鲜血滴落更清脆的破裂声。
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混合了血迹,晕染出一片红褐。
游扶桑颤抖地问:“……为何要硬闯?”
宴安气息微弱,愣愣看着血,此刻又抬眼看她:“我不闯,你会见我吗?”
唇齿开始溢血,顺着瘦削的下巴滑落,长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宴安看起来那样可怜,像月下的芦花,风轻轻一吹就要折倒,她重复问:“我不闯,你会见我吗?”她向游扶桑走去,步子很慢,在地上留下鲜红的印,停下时,与游扶桑两步之遥,近能听见咫尺间彼此呼吸声响。
“你分明还在关心我,就不要不理我。”
宴安很轻微地说。
手握上游扶桑衣袖,却因无力而又落下去,不如昨夜那般固执,可眼眶是红的。
宴安说:“扶桑,一切是我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第152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六)
◎殿下总让我觉得,我一文不值◎
说完这句话,根本不给游扶桑反应的时间,宴安一头栽了下去。
细密的山茶花闻见鲜血而动,魔气弥漫开来,游扶桑再没办法,伸手护住她,让她不被花枝花蔓蚕食。
宴安气息微弱,不省人事。
——游扶桑向来觉得,宴如是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对自己残忍,对游扶桑亦然。
她拿自己的性命作赌,笃定游扶桑不会坐视不管。
可笑的是,她赌赢了。
游扶桑气得牙痒,一手扶她,一手掐碎袖里一只摇铃。
周蕴……你可得来得快一些。游扶桑闭上眼。
*
朝胤的人只观今日晨起,阴雨不散,广阔的海域如同被乌云侵蚀,低压着,教人不敢多看。可到了午时,雨渐渐收了,乌云破开一道口子,似是要有仙人来。
蜃楼里,医仙大驾光临。
周蕴像是没睡醒,耷拉着眼睛,抱着大大的药箱便往寝宫里跑。推开门,满室枝蔓,天光只漏一处,周蕴无从下脚,把紫檀木药箱背到身后,向游扶桑伸出手:“人给我。”
游扶桑反问:“你搭去哪儿?”
周蕴没好气:“这里是治病的地方?”
游扶桑打横抱着宴安,并不松手。顷刻窗棂大开,枝蔓骤散,一室清净。
她将宴安放置榻上,撩开衣衫,露出左手臂。
看到宴安伤势,周蕴震怒,但又瞥见胸前琉璃石,才语气稍缓:“你是有心了,”周蕴燃起烛火,翻出檀木匣里一支玉簪大小的翠绿色长针,将长针在烛火上炙烤片刻,另一手捻起一小撮银白色粉末,洒在伤口四周,她问,“怎么伤的?”
“别管这么多。”
周蕴白眼:“是是是。”
白色粉末撒上伤口,很快浮现出几点浅紫色的痕迹,周蕴目光一凝,玉针稳稳落在第一处紫点上,轻轻刺入。
宴安咬紧唇瓣,睫毛微微颤抖,却并未醒来。
周蕴忽而回头,向游扶桑道:“非礼勿视。”
游扶桑道:“我是盯着你。”
“……随便。”
周蕴手指轻捏宴安的手腕,感受着她的脉象,指尖捏着玉针,行云流水般连点八处紫痕,每次落针皆精准无比,深浅恰到好处。每一针落下,都有一缕黑气自伤口溢出,是残留在体内的鬼气与魔气。
周蕴施完最后一针,额上已覆了一层薄汗。她取出一只青瓷小碗,倒入清水,再添几滴碧绿液体。周蕴道:“等她醒来后,让她饮下此药,助她排解余毒。”
又取出一只玉盒,其中一块呈淡青色的药膏,香草的气息。周蕴以指尖挑取适量,轻敷伤口之上。游扶桑看着药膏渗入肌肤。
“这药膏可促进经脉修复,驱散残留毒素,”周蕴一面解释,一面用白绢包扎伤口,“每日换药三次,七日后当能痊愈。”
宴安依旧不醒,却不知是不是游扶桑错觉,觉得她睡更安稳了。
游扶桑问:“七日之后,一切可痊愈?”
“嗯,”周蕴替病人挂好衣裳,视线在她心口琉璃石上一荡,感叹,“碧水清心,真是个好东西。”
一切办妥,周蕴撺着游扶桑出去,命令道:“一切病患,都需静养。”
游扶桑知她是有话说,便与她一同向外走去。
不知不觉朝胤已春深,小雨轻柔,翠鸟低飞,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抚过沙滩上细软白沙,椰树树影婆娑。
感受这气息,似乎能看到清澈见底的海水里,小鱼结队在珊瑚礁间穿梭。朝胤的春日。
旧友许久不见,周蕴与她唠家常:“九州仙都,近来也有诡事。鬼疫之后,几个大仙门都封缄少言,小仙门如雨后春笋,尤其是西南一带,失了青城山,死了牵机楼,没有大仙门坐镇,新发的小仙门之间纷争不断,总要出点岔子。”
又道,“人间也事儿多。九州连年战事吃紧,有个顶有名的将军横死御前,死前不知从哪里学了点道法,下了诅咒,还歪打正着都成了——凡与她生前瓜葛者,上下三代不得好死。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祸又鬼怪……”
游扶桑时不时嗯一声。她对周蕴所言不感兴趣,却也知道,此时她身边失了旧友,狐狸早死,庄玄轮回,青鸾与她不算亲近,而周蕴大抵也不想与周聆唠叨这些……久而久之,身边居然无人能说话了。
是以游扶桑才听着。
心想不然周蕴得活活憋死。
周蕴又叮嘱:“总而言之,你们近来可别去九州,别去掺合,都讨不了好。”再细心附耳,“对了,这一切千万别让……她听了去。”
宴安如今是凡人身,周蕴与游扶桑又都是出神入化之修士,她倒不担心隔墙有耳,只怕游扶桑说漏嘴,把一切都给她听。可知道了又如何呢?——周蕴道:“王女凡人十五岁的身体,即便知晓,能做什么呢?白白心烦意乱。东陵一事,我算是明白,纵使入了轮回,她还是与从前一样。唉,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毛病真该改改。”
游扶桑淡淡道:“命魂如此。”
周蕴确定道:“这是病,得治。”
游扶桑反问:“你能治吗?”
周蕴摆手:“我不会。”
游扶桑于是笑了:“那就随她去吧。”
她这笑不知真假,周蕴看了平白觉得唬人。似是很失落,才会平静地扯出一个仅仅礼节的微笑。
她们向皇宫外走去,一路上宫人垂头问好。
临别之时,游扶桑再道:“周蕴,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你还记得常思危吗?此刻她应当也在九州。”
这直白命令的语气让周蕴不快:“我不是你的仆从哈。”一摊手,“出诊费算一下,七十文。药费三两,路费二百文。”
游扶桑蹙眉,不着急给铜板,只伸出手,袖里勾出一串珊瑚珠,直直亮在周蕴眼前。
硕大光泽的南海珍珠,细腻红润的珊瑚丝线,真真价值连城的好珍宝。
周蕴下意识去拿,游扶桑手向后一退,不给。
周蕴这才真把“有钱能使鬼推磨“七个字写在脸面上了,她旋即扬起一个笑:“得嘞!常思危是吧?我一定给你找出来——”
那串珠子终于落到周蕴手上。
周蕴美滋滋离开。
春深宫殿,游扶桑目送她离开。
姜禧掘地三尺都找不出来的人,游扶桑之所以觉得周蕴能找到,不过是觉得她静水流深,在找人这件事上比姜禧更有脑子。姜禧找人靠杀,杀到御道杀到鬼市,谁理她?
就算常思危能知晓一切,大概也鹌鹑似的缩着不敢现身。
谁知是不是在寻仇。
周蕴历经沉浮,周围人在她身边来了又去,什么风浪也都见过了,她能明哲保身,独身事外,靠的是脑子。而此前周蕴能答应,找人之事,八九不离十。
游扶桑走至蜃楼,便听宫人急匆匆说道:“弦官大人,王女殿下醒来了!”
游扶桑于是嗯了一声,抬起步子,不向蜃楼内,而要往别处走:“那请王女殿下在蜃楼内静养。臣不打扰。”
宫人:“可是……”
“扶桑!”有人气喘吁吁来,嗓音带着香草药膏的气息。
游扶桑回身望去,年轻的王女一袭病容,身上还是挂血的包扎,像一袭白衣上绽开红梅,面容如三月梨花般病白,眼里却都是殷切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