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游扶桑的手腕在她的触碰下微微颤抖,并未抽离。
  宴安声音变得柔软而恳切,手已经搭在游扶桑袖口的系带:“只看一眼,也不行吗?”
  “不必了,”游扶桑动了动眼睫,“但是,多谢。”
  宴安的目光又落在屏风外那件血迹斑斑的外衫上。她咬了咬下唇,声音略显迟疑:“弦官大人,是我对不起。只是东陵与姜氏一事,我也许……”
  游扶桑的面色一下便冷了:“你今夜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东陵郡的事情?”她冷冷拍开宴安的手,“王女殿下还真是苦心孤诣。”
  霎时间,金色的蛛丝骤现,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室内灵气暴涨,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宴安后退。
  “我……”
  宴安踉跄几步,脚下地砖发出刺耳的声响。
  游扶桑的周身萦绕光晕,青色的灵气与墨色的魔气交织,长发无风自动。
  她的眼中浮现出一丝金色的纹路,如蛇的竖瞳。
  刷——
  殿内烛火尽数熄灭。
  便连月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阻隔,再也照不进殿内。
  宴安跌倒在地,身前是游扶桑说:
  “滚。”
  第151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五)
  ◎你明知她对你最难狠心◎
  山茶花封锁了蜃楼朱门,宴安成了被扫地出门的宾客。
  蜃楼之内,月光照不进被花枝层叠封闭的居室,游扶桑身着中衣,半跪地上,咳嗽不止,喉口涌动——
  又是一朵染血的芙蓉花瓣。
  是她发觉天人五衰之相后吐出的第四片芙蓉花瓣,若她没有记错,宴如是那朵煞芙蓉统共七片花瓣……到她吐出第七片,大抵,也该要命绝了。
  她感觉着体内的芙蓉摇曳着那四片花瓣,愈发强大,几欲破开皮肉。
  游扶桑神色一落,拿出帕子,擦去唇边血迹,往地上一丢,不再看了。
  *
  宴安在蜃楼前跪坐到丑时。
  失了触觉,她不知冷暖,不知疼痛,只是跪着。宫人来劝,国君出面,她不去看。
  宴清知在叹,耳边也有人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国师……!!”
  宴安身后,众人——国君也不例外——纷纷讶异,惊诧地为来人让出一条道。
  苍老而神秘的国师缓步走来,耄耋之年的老人,面容皱纹如波,双目深邃似古井,银白的长发垂至腰间,点缀了古朴的玉饰。一袭暗紫色长袍,尽管年事已高,背依然挺得笔直。月光在她的身上呈现出静谧的淡紫色,让人想起夜晚的冥河。
  宴安不曾回头。
  宴清知向孟婆俯首,“国师。”
  “国君大人可回避么?”孟婆道,“也许王女殿下需要一些独处的清静,心事难言之际,旁人在侧反添烦扰。”
  国君点头,众人渐渐离去。
  丑时月已至中天,皎洁如玉盘,月色如水银倾泻而下,透过殿宇的窗棂洒落在地面上。微风拂过庭院中林木,声响细碎,远处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啼鸣。
  周围已无旁人,宴安依旧目不斜视,双膝跪地。
  孟婆道:“她也许不会见你。”
  宴安向孟婆说道:“我并不是跪着向求见她,只是觉得……此夜此中,我不该去别处。”
  孟婆轻轻叹息。
  她低下身,伸出手,在等待宴安搭她手起身,“殿下,以你如今凡人之躯,久跪会伤,陈伤会死。”孟婆款款道,声如林泉深处流,“我此刻也不过凡人身。如今耄耋,十余年后会死。等我死了,便不能在朝胤陪伴殿下了。”
  “是啊……”宴安垂着头,“凡人之命,便是这么短暂脆弱。”
  又是长久的沉默,天上的星星升了又落。
  忽而,宴安双肩耸动,她开口,唇齿溢出一声细微的哽咽:“孟长老,你知道吗?这几日我观东陵事,我想起从前九州鬼疫,那么多人,那么殷切地想要活下去……怎么就这样困难呢?”她的声音极轻,如同梦呓,“人世间求一份安稳,为何如此艰难?百姓辛苦耕耘一生,筑起的家园,怎么就这样脆弱?安稳的世界,为何……如此轻易,就可以被摧毁掉?”
  宴安在询问,又在自语,“那么多时候,突如其来的灾难如何在一夜之间吞噬了一座繁华的城池,数千生灵转眼成了亡魂,只是因为某一人心有恶念,或嗜杀成性,欲望作恶——仅仅如此吗?孟长老,我不明白……”
  孟婆却问:“门主可曾观察过蚁穴?”
  百年已过,孟长言依旧以门主称呼她,让宴安微微一愣。观察……蚁穴?宴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孟婆于是道:“蚂蚁辛勤一生,筑起巢穴,养育后代,井然有序。它们或许也以为,只要勤勉不懈,便能安享太平。”她顿了顿,“然而,当人要修筑水坝时,无意间便可能冲溃千百个蚁穴,万千蚁族转瞬覆灭,却不知是何缘故。”
  宴安眉头微蹙。
  孟婆轻叹:“在凡人眼里,蚂蚁几可忽略不计;在修士眼里,凡人才是那蝼蚁;而在更大的生灵眼中,我们修士,甚至神佛,亦是刍狗。
  “门主以为世间祸福尽由人为,实则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牵一发而动全身。人类在追求自身利益时,往往无暇顾及其行为对其她存在的影响。猎人追逐猎物,无意踏碎路边野花;商贾开船,不料惊扰了水底的鱼群,这些踏碎与惊扰,看似无意,对野花与鱼群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东陵之变,或许只是某种更宏大意志的涟漪,而她们……不过是那水面上浮沉的尘埃。”
  月光渐渐被云层遮掩,孟婆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门主,所谓‘恶念’、‘嗜杀’、‘欲望’,不过是我们理解范围内的解释。天地之大,生灵之众,或许有我们无法想象的存在,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行事。她们的一念之差,便是我们的天翻地覆。”
  宴安道:“可天地之大,我只看得见脚下这片土地。身前这些海域,百姓何其无辜,难道白白受这些苦?”她不甘心,“难道我们永远低入尘埃,永远无法理解,永远……只是任人摆布?”
  孟婆摇头:“蚂蚁无法理解人,但人可以理解蚂蚁。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能够超越自身的局限,窥见更大的图景。门主若能参透,或许也能在乱流中找到立足处。”
  一缕月光穿透云层,洒在孟婆的脸上,她为冥河主,是这世间见过生死最多之人。
  孟婆再道:“门主所忧虑的,不正是这天地间的平衡之道吗?门主想要守护的,不正是那些如蚁般渺小却又珍贵的生命吗?门主,东陵之变虽痛,却也是一面镜子,照见了世间的规律,或许,我们从来不该逃避,而在于学会在其中求存,直至借力而行。修士本就该如此,借天地之力,行人世之路。”
  宴安并不答话,闭上眼。
  许久都没有回答。
  孟婆于是问:“门主,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宴安低眉思量。作为门主,作为仙首,作为王女——她自然想要河清海晏,黎民太平。
  可作为宴安呢?
  作为宴如是呢?
  孟婆于是紧接着再问:“门主,您说只看得见脚下的土地,眼前的海域,游扶桑呢?她不在您的土地上吗?她不在您的海域中吗?您……又置她于何地呢?”
  风声忽而起,忽而落,檐角的铜铃发出若有若无的清响。
  是孟婆说:“你明知,她对你最难狠心。”
  “门主,切莫在眺望更广袤的黎民时,无意轻践了身边人的真心。”
  又静默了许久,宴安轻声道:“我明白了。”
  宴安重新停止了脊背,看向深幽的蜃楼。她端正跪姿,直至天微微亮,月亮褪去了月色。
  她跪着,孟婆便守着。
  她们在蜃楼前,一夜都没有离开。
  *
  游扶桑在一室昏暗中醒来。藤蔓缠绕在蜃楼的窗棂上,月光照不进,天光亦然。
  她听宫人说了昨夜蜃楼外之事,也没什么反应,只说:“那便跪着。”
  “可殿下的身体……”
  隔着门扉,游扶桑冷冷打断:“是我让她跪的?”
  宫人鹌鹑一般缩了回去,短着脑袋,不敢说话了。过了良久,终于另有人在门外出声,打破了平静:“国君求见!”
  游扶桑道:“不见。”
  看向宫人,“滚。”
  宫人悻悻走了,走之前却忘了紧闭门扉,才让宴安有机可乘,她一闪身窜进居室内,朝着满是荆棘的山茶花丛猛然一扑。
  霎时魔气暴涨,无数花枝疯狂生长,向四面八方蔓延!花枝迅猛如蛇,带着尖锐的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绽放出畸形的花朵,妖艳而扭曲地张扬,花瓣如刃。
  宴安一惊,下意识用左手臂一挡——一根粗壮的花枝顷刻如同锐利的刀锋狠狠划过她的前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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