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春深似海,琉璃宫殿,海风穿过敞开的宫门,宫殿的玉瓦在西斜的天光下泛着金紫色的光晕,是琥珀的颜色。
可宴安眼底期盼比这琥珀颜色更为耀眼。
既炽热又带着脆弱。
游扶桑别开脸,静静对她道:“殿下该有病患的自觉,如此跑来,像什么样子。”
宴安权当她在关心自己,眼底绽开一个笑,步子便向她过来。可这笑还没捂暖,便听游扶桑再说:“过几日会有新的弦宫官来为殿下讲课,这几日,殿下便好好歇息罢。”
宴安的面色一下便白了,眼底的笑僵持着,没落下,居然显得很滑稽。
她不敢置信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游扶桑无所谓道:“殿下听见什么,便是什么意思。”
“那你去哪里?”
游扶桑并不答,转身离开了。绣着金线的靛青色长袍在她身后微微摆动,海浪般起伏。
身后春风吹过,少年疾跑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有一双脆弱的手从后面猛地伸出,手指纤细如同春笋,骨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在最后一刻又变得犹豫,但终究还是乞求地拥抱住游扶桑的腰身,“你……”是宴安全然不敢置信地问,颤抖而脆弱,“你要离开?”
她的声音轻如露珠,才凝结,便几乎被春风吹散。
游扶桑感受到背后那具柔软而颤抖的身体,闻到了她发间特有的海鹤花香。
游扶桑于是僵硬了一瞬,但并未转身。
宴安将脸贴在游扶桑的背上,温热的泪水很快浸透了衣料。“你不要走……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世间,”她很轻地说道,“我想过了,作为王女我想要黎民安宁,但作为宴安……”
拥抱的手指轻轻颤抖。
她说:“作为宴安,我喜欢你。”
换成仙首和宴如是也是一样的——她心想,师姐,是我对不起。
游扶桑缄默良久,才叹息道:“短短数月,说喜欢怕是太过。”
宴安一愣,又低下头,依旧抱着她,也依旧在哭泣,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游扶桑终于转身,唇角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她为她擦去眼泪,温柔地反问:“殿下错在哪里?殿下做过一切都对——”
只不过惟一舍弃我罢了。
宴安直直盯着她,摇头:“我错在不辩青红皂白,出手鲁莽,居然打了扶桑,我错在偏偏要拿远方和身边人的真心作取舍,我错在幼稚,天真,总以为责任与情感可以两全,总以为我能一边守护黎民百姓,一边不伤害最亲近的人,总以为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而原谅我一次又一次的……任性……”
宴安咬着唇,目已潸然,声泪俱下,“我错在自以为天地宿命,将牺牲视作理所当然,却从未想过扶桑的感受。我最大的过错,在于偏爱遥远的黎庶,却辜负咫尺的情意,我错在舍近求远,重彼轻此,重空名而疏至亲,眺看众生苦而……不怜枕边寒。”她哭着说,“扶桑,我真的知错的……”
游扶桑忽而心叹:愿救无明千万人,独忘堂前一盏灯。从前便是这样的。
她看向宴安:“可是,再给殿下千千万万次机会,殿下都不会改的。”游扶桑后退一步,与宴安拉开距离,心中一句未说出口的话如同沉入海底的星,极亮一下,又熄灭了:殿下总让我觉得,我的命,我的真心,一文不值。
宴安的泪水愈发决堤,却强撑着更向前一步:“我会改的!已经知错,为何不改?”她直视游扶桑的眼睛,“知错不改才是大非。扶桑,我真的会改。”
游扶桑神色松动,双肩有一瞬的颤抖:“如何去改?”
宴安微怔,眼里闪过微末的喜悦与紧张,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似的要答,却是游扶桑极快递地别开脸,很是疲惫,恹恹道:“罢了,想来殿下也会说一些漂亮话。可类似的东西我已听过太多;无谓的承诺,虚空的誓言,再听,再信,就成了我的过错了。”
“……怎么会?”
游扶桑后退一步,宴安伸出的双臂堪堪落了空,泪水又涌出来,“扶桑,我不求你立即原谅我,只求你不要离开……”
游扶桑冷冷打断:“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剥去弦宫官职,游扶桑不再以臣自称,语气也显生硬。
宴安追问:“是什么呢?我不可跟随吗?”
游扶桑垂眼看她,刻意道:“我要去找姜氏,殿下也去吗?我与姜氏苟同,殿下也愿意看吗?”游扶桑淡笑一下,一双薄唇显得那么苍白,让人不禁想起前些日子的咳血模样,“殿下曾问我伤何处,我倒要告诉你,我命不久矣,而唯一的活路,在她身上。”
而心里默默道:若不跟从她的七罪走,宴如是,你也会死。
宴安显然是愣住了,她未料到游扶桑能这般自如说出要与姜禧沆瀣一气,也未料到游扶桑命不久矣,活路却被姜禧紧攥在手中。
她一时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到头来只问出口:“所以你真的要离开?你留在朝胤,或是我跟随你,都不可以?”
“不可。”
“为什么……”
游扶桑冷冷道:“殿下凡人身,失触觉,对我而言,也会拖累。”
话音落下的时刻,夕阳敛下最后一道光亮。春深的宫殿骤然寒冷,暮色将她们的轮廓勾勒得分明而疏离。游扶桑伫立其中,背光而立,面容隐在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已经清晰,眼眸清晰,眸底的冷漠亦清晰。
宴安双手紧握,指甲嵌入掌心。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落下。
她不是没有见过游扶桑这般神色,冷漠而孤傲的浮屠城主,最擅长露出这般尖锐的讽刺颜色。可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神色会落在自己身上。
被偏爱该有自知,可如今不被偏心了,被一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忽视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悲痛。
可是她能说什么呢?从前的她,不也是将珍重的人排在芸芸众生之后,磨灭了她的耐心,造就了自己的大义?
游扶桑也不明白,她们为何会变成这样。费尽千辛万苦寻找,可真的重逢,遥遥见面,真相隔山,言语如冰如冷,她们居然针锋相对。
游扶桑选择不再去看。不再去看那双熟悉的、千百万次出现在美梦中的清丽的双眼,此刻露出多么悲痛的情绪。游扶桑错开视线,不再理会,而阔步走了。
便是这时,身前有鸟雀急促地飞来,细小的足尖悬挂着一个小小信笺。游扶桑伸手接过,是周蕴传来消息:
九州地界,有望找到那个姓常的了。只是我不太清楚,你是要把人带走,还是要把她杀了?
第153章 招阴幡醉里梦黄粱(七)
◎少年却如残灯将熄◎
杀了做什么?周蕴,你是邪修吗?
脑内匆匆掠过这句话,却没有落笔写,因为游扶桑大概已能想到周蕴的反问:你不是吗?
“……”
游扶桑于是用灵力在信笺上龙飞凤舞写下:留着。活口。
再一拍白雀臀尾,白雀飞回九州。
周围宫人只见游扶桑的肩上凭空栖了一只雀儿,尔后身影化作山茶花,一绽,一散,人与雀儿皆不见了。
*
游扶桑转瞬来到蜃楼收拾行囊,但发觉并没什么好带走的,于是只是清除了殿内魔气。
她推开窗。
如同一年前她扫清京城外山庄门前尘埃,此刻她在蜃楼内踱步一圈,几乎要走,一人疾跑来:“仙师,您真的要离开了?”是宴清知,她刷地一下跪到地上,与数月前京城外,鬼新娘的破屋里,与游扶桑初相见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了,“宴安幼稚,十五六岁少年,您就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她这次吗?往后、往后该罚都会罚……”
游扶桑未回身,淡淡道:“也许我来朝胤就是个错误。”
“怎么会!”宴清知急切道,“我做国君多年,向来知晓海屿之国,水患多发,二月海啸,三月狂风,四月山火……年年如此,循环往复,唯有敬天顺时,方能求得安稳。然则今年不同,二月海波盈而不溢,三月清水温顺如镜,四月山林青翠如初。往年令百官与我皆忧心忡忡的天灾,如今竟一一平稳度过。我知这并非幸运,而是因为有您在——水患与狂风不会自然消退,是有人在背后化解。若非仙师,人面灯笼之事不会这般轻易地解决,东陵之难必然蔓延,甚至举国奔丧。扶桑仙师的好,我都记在心上,无以为报……”
游扶桑笑笑,打断道:“你知我不是真的来顺国运的。”
宴清知道:“我知您为王女宴安而来,如今做错事最多者,也是她。从前宴安沉默寡言,被剥夺了五感后渐渐也丧失了喜怒哀乐似的,从不表露心声,日升月落,世事流转,她活着,却仿佛仅仅是存于世间,分明正是少年时,却让我想到将熄的残灯,似不久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