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游扶桑没有再多动静,只是立着,却让宴清知不由得松一口气。宴安掴掌之事太让她惊讶,随后是深深的担忧,她心知这“扶桑”绝非一个好脾气的主儿,甚至有些时候瞧来鬼气森森,是否所属名门正派都未可知;无论是锋利的金蛛丝,或染血的山茶花,都教宴清知心有余悸。
  宴安这般让她难堪……倘若“扶桑”震怒,朝胤还会有活路吗?
  可眼下又有新的困惑,宴清知不由得低声去问游扶桑:“宴安怎知你姓氏为游?”
  游扶桑不语,抬步要走。
  宴清知追上来:“她到底是不是——”
  “她不是。”游扶桑别过头,利落道,“她不是。”
  宴清知似要再问,游扶桑面色无澜,却不厌其烦地重复,不知是在强调与谁听:“我说了,她不是。”
  *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游扶桑自知不是那么高尚的人。
  只是她未预料到,其实她也是宴如是最恨的那一类……尸位素餐的人。游扶桑于是想,原来我确实没什么本事,好事也做糟糕。
  忽然,游扶桑唇角一颤,一抹殷红自口中溢出,猝然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这血比先前大殿上,怒放的山茶与喷涌的人血都更为鲜红。游扶桑抬手轻拭唇边,血迹在她指尖晕开,仿似未干的胭脂,把她的面色衬得更加苍白。
  夜里的宫殿空无一人,金玉良亭,远风呼啸。山茶林在风中摇曳。
  游扶桑擦尽血迹。
  似乎觉得可笑,她心问:仙首怜爱众生……惟独最难爱我吗?
  却又一咳,再一口鲜血溢出,溅落在身前,眼前猩红一片。
  游扶桑身形一晃,单膝跪地,指尖扣在铺散的衣上,血顺着指缝滴落。
  天人五衰之相被玄镜抑制了,却从未消解。
  沉寂的夜里,玄镜忽而出声,不再是模仿游扶桑的嗓音,而是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女人声音:“扶桑城主,就算是为了自己,你也要去到九重天。”
  天人五衰,只有去到天外天,才可化解。
  游扶桑揩去唇边血迹,淡淡道:“其实也是为了你自己吧。你为女娲五色石所造,越靠近天顶才越是裨益,如今落入凡间,你也很煎熬吧。”
  玄镜被揭穿,却不恼,忽而便笑了:“当你发现我与你殊途同归,这才是最稳妥的合作。否则无冤无仇,我为何尽全力帮你呢?只有殊途同归,相互附生,才是真真盼着你好呀。”
  游扶桑极缓极慢地眨了眨双眼,庭前云卷云又舒。云舒时月色更低,于是游扶桑的面色便如这天上上弦月一般,一盖被掩进云雾中了。
  *
  说完那些话,宴安快步走出宫殿,却并未走远。她立在宫道上,身形落在宫阙的阴影中,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砰砰砰——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觉得窒息。分明已经失了触觉,却总下意识以为手掌微微发热;她恍然有些后悔,不该那般鲁莽冲动……
  夜晚的宫道静谧无声,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从远处呼啸而来,宫灯在风中摇曳。眼前残留的红色越看越深,像凝固的血。
  宴安拢了拢衣襟。
  转过一道回廊,她看到侍卫长阿芊目送着侍卫队运出素声的尸体。
  “阿芊?”宴安轻唤一声。
  阿芊转过头,看清是宴安,勉强行了一礼:“见过王女殿下。”
  宴安挥手示意免礼。“素声……会葬到哪里?”
  阿芊答:“葬去……”
  她忽然也愣住了。按照常理,死去的侍卫该葬到家乡,可东陵郡……
  大概宴安也意识到了,她于是噤声,目光垂下去,才注意到,阿芊鬓边别着一朵小巧的白色海鹤花,大抵是家中也有丧事。在宴安印象里,这阿芊在宫中服役多年,向来冷静英姿,如今却显得很颓然。
  宴安于是问:“你鬓边的海鹤花是为谁戴的?”
  阿芊张了张嘴,忽低下头,声音沙哑:“我……我的妹妹死了。前几日,她一定要出海,明知没有活路。”
  “你不拦?”宴安愕然。她记得阿芊的妹妹年纪极轻,并不是独自出海的年纪。
  阿芊道:“不曾。”
  “后悔吗……”宴安轻声问道,这问题似乎既是问阿芊,又像是在问自己。
  阿芊不答,只是抬头看向远处的夜空。那里漆黑一片,如同能吞噬一切的大海。阿芊满面茫然,她似乎也没有答案。
  这之后许久,二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月色从低压的云里清透出来,阿芊向宴安俯首行礼,“王女殿下,属下该告退了。”
  宴安点了点头。
  似乎思绪也并不在这些话里。
  *
  弦宫烛火不熄,宴安在庭外踱步,月色清透,她看向蜃楼,待其亮起宫灯。
  宴安思量几许,忽而下定决心,向蜃楼奔去。
  越近蜃楼,她的脚步却徐徐放慢,她陡然有些不敢面对游扶桑。殿上重话是她说的,耳光是她掴的,她该如何说?游扶桑又会如何应对?
  是不是其实,她不该去打扰?
  宴安抚平凌乱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蜃楼门前的侍卫认出了她,恭敬地低头行礼。宴安点头示意,抬脚踏上了古老的石阶,楼梯盘旋向上,每一级都磨得发亮,宫灯在走廊两侧燃烧,火光跳跃在宫墙上,描绘了一幅冗长而斑驳的壁画。
  宴安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是错觉吗?
  宴安顺着宫道前行,廊柱如林。游扶桑的寝殿就在十步之遥的前方,宴安心跳无法抑制地加快。
  终于,她推开殿门。
  殿内陈设简洁,没有多余装饰,唯有一件外衫挂在屏风上,是今日殿上游扶桑所穿的那一件。游扶桑立在屏风后,见宴安到来,她并不惊讶,目光随意一荡,又垂下眼,不看她。
  宴安走近,发现襟前的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铁锈般的暗红色。
  “这是谁的血?”宴安失声问道,“你的血?!”
  游扶桑没有搭理。她的唇侧还有淡淡的血迹,随她吐息,血腥味弥漫开来。
  宴安向她走去,目光停留在那件染血的外衫,“你,你受伤了,为何不告诉我?”
  游扶桑别开视线,只说:“殿下不必多费心了,即便我身死,也不过是换一人教导殿下罢了。这世上心怀仁义的人很多,有修道之能者亦不少,殿下该是很容易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
  宴安的呼吸骤然静止,她快步靠近游扶桑,那双乌黑而灵动的眼眸盯着游扶桑看:“你在怪我。”她的手捉住游扶桑中衣衣袖,“你在怪我,是不是?”
  游扶桑没有动,没有抽出手,只是觉得好笑地反问:“不该吗?”
  宴安哑然。
  宴安朱红的双唇轻轻颤抖,她脆弱道:“那你……那你打回来。”
  游扶桑别过脸:“殿下没有触觉,怕是打了也无所谓吧。”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去,似乎在追忆,“殿下,我自小最恨的师娘,待我再差,也不曾这样掴掌。何况在众目睽睽下。殿下……”
  唇齿间露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殿下是仗着我不会还手吗?”
  宴安捉着她衣袖,固执道:“你可以还手。”
  “不必了,”游扶桑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无用。”
  宴安沉默片刻,又道:“让我看看伤口。”
  游扶桑下意识地避开:“不必。”
  宴安却强硬地握住她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挣扎后又归于平静。“扶桑,是我对不起。我只是气……你分明能只是制止住素声,便如之前在百官殿外制止行刺者一般,可为何,为何,你选择杀了素声?”
  “她要求死,我没办法,”游扶桑渐渐抽出手,别过脸,看向别处,“殿下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殿下心怀仁爱,这很好,将来会是一个好的国君。”
  游扶桑定定看着宴安,语气不惊地说道:“殿下,夜迟了,请回吧,臣要休息了。”
  这一次是她赶她走。
  宴安微愣,游扶桑已推她向外走,锋利的山茶花枝缠绕住她脚踝,宴安不得不走。
  闭门前,游扶桑再次逐客:“这几日事多,殿下该也很累了。”
  走出寝宫的一刻,宴安仍然失神,可转瞬她恍然想到:纵然我失了触觉,没轻没重,用力也许过大,可弦官仙人之姿,凡人小小掴掌,居然会伤她到了咳血的地步吗?
  她于是又折返回来,肩膀撞开门扉,“弦官大人,”宴安微微喘气,“是我对不起。”
  她走近游扶桑,眼底是殷切的期盼,“但我想看一看你到底伤在了哪里?”
  游扶桑稍稍有愣,虽移开视线,面色却似乎变得柔和。“不必了。”
  此刻月色渡进屋内,如流水一般漫过窗棂,室内烛火跳动,将二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宴安紧握游扶桑的手腕,低头看着两人相触之处,指尖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抚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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