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素声低下眼。
母亲的手边,果然散落几粒乌黑的药丸。
素声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一粒,呆呆地看着它,这东西真有这般厉害,能让人沉迷美梦?她心里对药丸憎恶之极,可手却不受了控制,缓缓将药丸举到唇边——
“住手!!”一声急促的喊声像是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素声,住手!”
风荻一把将那粒药丸拍落在地,瘦弱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紧紧抱住素声,嗓音颤抖却坚定:“你、你疯了吗?她们是被哄骗才食用这些的,而我早就告诉你真相了!素声,你是心甘情愿去死吗?你不想报仇吗?那些害了东陵的人还活着,你要和我一起报仇!!”
素声愣住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很快越涌越多,她放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素声的哭声渐小,她涨红着眼睛,去问风荻:“郡守在哪里?”
风荻道:“郡守也已经死了!”
素声回:“我知道。”
屋外风卷起黄沙,素声重复地问,“郡守在哪里?”
风荻警惕问:“你要做什么?”
素声不语。
腰间的短刀在这破败灰暗的屋中,散发出不合时宜的雪白的光。
素声离开东陵郡时,腰间的短刀上沾满了流脓的血。是她一刀一刀割开郡守肥胖的尸体,血管粘连着成堆的药齑,在她的刀上留下了尸臭。
东陵郡的河床早已干涸了,素声找不到地方洗她的刀。
索性作罢,徒步来到郡口,牵了牵等待的马匹。
万幸离开皇城前,素声多带了些马草,粗糙的干草塞满了行囊。骏马吃饱了,抖了抖鬃毛,驮着素声与风荻,缓缓驶向皇城。
来时三天疾驰的路途,回去却拖了整整七天,马蹄踏在龟裂的土地上,扬起的尘土很轻也很重,沉甸甸地压在她们的心头。
天空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仿佛随时要塌下来,风声低啸,像是呜咽。
素声坐在马前,握着缰绳的手指,用力直至泛白。
风荻坐在她的身后,瘦弱的身子摇晃着,尖锐的骨头抵着脆弱的皮肉,每一步都疼痛。
马儿走得慢,蹄声单调而迟缓,踩碎了路边枯黄的草茎。
第七日的清晨,太阳从云层里挤出一丝血红的光,洒在她们身上。素声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风荻……我们连凶手都找不到,要怎么赢?”
风荻一怔,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不知道。但不试试,连输的机会都没有。”
素声道,“嗯。”
马儿停下脚步,低头啃了一口地上的枯草。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她们的呼吸声挣扎着苟活。
第七日的黄昏,她们来到了皇城,人群熙熙攘攘,此刻素声才终于能体会到从前风荻与她说的——皇城的歌舞升平让她感到恶心——
*
身为侍卫,私自离城已是重罪,何况素声还偷了一匹马,私放了行刺者。
当她满面尘土地来到皇城城门,守城的侍卫瞧一眼她,与同僚对视,长矛架上素声的肩膀。素声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殿堂石砖上。
在大殿上,国君端坐高位,面容模糊在天光与阴影之中,可素声的视线自然而然便掠过国君,来到她的身边,那位不知来历的弦宫官身上——女人身披暗红长袍,袍角绣着繁复的花纹,肤色白得几乎透明,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素声看到她,无由来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朵盛开在悬崖边的山茶花,艳丽而神秘,又让人本能地感到危险。
东陵郡的药丸太过诡异,似乎非凡人力所能及,素声猛然地想到,也许这位不似凡人的弦宫官会有办法。
素声的头于是重重地磕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东陵郡……我的家乡,遭遇了百年难遇的饥荒,可这……分明不是天灾,是人祸,”素声喘了一口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生生忍住,“有人故意加剧这场灾难,用一种药丸……乌黑的药丸,骗百姓吃下去。吃了它,人会觉得自己饱了,会看见满桌的鸡鸭鱼肉,可那都是假的!有人一边截留赈灾的粮食,塞满自己的口袋,一边看着百姓沉迷幻觉,活活饿死……我娘,我娘,就是这么死的!”
殿内一片死寂,侍卫长的甲胄微微作响。
素声咬紧牙关,又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膝行向前,声音颤抖:“国君大人,请饶恕素声私自离城,私放重犯,素声自会谢罪,”她又正对着游扶桑磕下一个响头,“弦宫官大人,我知道您身有异术,神通广大,求您帮我,帮帮东陵的百姓!我愿奉上我的衷心,我的性命,求您、求您为我们查明真相!”
游扶桑没有说话。
看着素声,游扶桑忽有一种自己也与姜禧沆瀣一气的错觉。
半晌,她疲惫地摇了摇头,“此事不易,该从长计议。”
“如何不易?”大殿的另一端,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年轻的王女疾步走来,声音清冽如刀,划破了大殿凝重的空气,“弦官分明已有头绪,缘何还要在此推辞说不易?”
游扶桑恍然哑然。
她该怎么说?她还要与姜禧一同找出七罪。她二人该有合作,不应为了凡人的性命而破坏大局;因小失大,最后会是宴如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东陵郡的百姓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游扶桑在殿上沉默的片刻,宴清知不悦地出声:“宴安,不可向师长失礼。”
宴安咬紧牙。
游扶桑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素声于是慢慢直起身子,膝盖与额头上的血迹渗进石缝,“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很决绝,“我们已经没有活路了。”
素声的停顿了一下,猛然抬头,目光直直地刺向她们,她脖颈上青筋毕现,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拔下腰间佩刀,刀锋直指游扶桑!
游扶桑未作出反应,魔气已开始护主。
只看电光石火间,金色的蛛丝悬空绽放,诡秘的山茶花随之如幕布般铺开,牵制住素声,将她笼罩。素声在其中只是一只垂死挣扎的飞蛾,山茶花瓣锋利如刃,她很快没了声息。
短刀落了地,咣当一声响。鲜血染红了覆满尘土的侍卫服,点点滴落,顺着石砖淌开,流淌成一朵刺目而短暂的猩红的花。
游扶桑听见,在死前,素声呢喃说道:“我并不想杀你,也知道无法杀你。如风荻一样,鲁莽地刺杀……我们都只是想告诉你,有人曾经反抗过。”
山茶花如饥似渴地吸饮着鲜血,血色愈发妖艳,花瓣诡异地膨胀。
只是,在素声尸体坠落的一刻,山茶花似也有所映照,花枝猛地折断,整朵血红的花坠落,如人断头。
山茶花的坠落带起了血迹,血深深地嵌入石缝,像一道无法抹去的裂痕,永远地留在了殿上。
*
大殿上死了人,仅有的几个臣子噤若寒蝉,缄默不语。
血在石缝间蔓延,红得刺眼,侍卫长阿芊与宫人们沉默地清理着,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情绪。
宴安僵立原地。
她的脸色苍白,视线死死锁在素声那具被白布包裹着抬出大殿的尸体上。宴安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忽看向游扶桑,“游扶桑!”
她直呼了全名,旋即,又扬起手——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骤然炸开!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所有人皆愣住了,游扶桑也不例外,她被打得侧过了身,面庞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宴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都不曾说出口。最终,那双满是悲愤的血红眼睛盯住游扶桑,咬牙挤出几个字:“游扶桑,是你杀了她。”
第150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四)
◎仙首怜爱众生,惟独最难爱我吗?◎
游扶桑挨那一巴掌,后退一步才稳住,仿似宴安用了十成的力气,而她毫无防备。
宴清知刷地一下站起身,怒斥:“宴安,你如今真是目无尊长了!教你的礼仪都喂狗了吗!?”
国君震怒。臣子惊吓,纷纷伏在地上。
宴安的目光在她与游扶桑的面上逡巡,又忽然落下去;她的面色像夜里的烛火一般恍然便熄了。而后,她的唇角扯出一个笑——游扶桑从未见她这般笑过,仿佛是失望透顶了,才笑得如此凄然。
“母皇要罚我吗?那便罚吧。”宴安道,目光低垂,面向游扶桑时语气又如刃,似能割开人皮肉似的锐利,“游扶桑,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推辞,也不管姜氏是什么原因作恶,她做了这些,便必须死。”
游扶桑立在原地,不曾作出回应。
宴安不再看她,转身便走。
宴安阔步离开大殿的时刻,殿内山茶花渐渐消散。殿外黄昏已过,风平浪静,夜白的云掩去微弯的上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