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宴安喃喃:“真是可怖……”
游扶桑便想起姜禧所说浮屠七罪。姜禧曾说鬼新娘是暴食,人面灯笼是贪婪……那这饥荒里的邪珠又是什么?恶欲?懒惰?
但游扶桑肯定,便是这其中之一。
姜禧胆子大,胃口也大,眼下看来,她确是铁了心要在朝胤收集完这七罪,去到九重天了。
恰是此时,有宫人匆匆推开弦宫门扉,气喘吁吁来报:“国君陛下到!”
随话音落下,一道身影跨入门内,正是宴清知。她手中持着行刺少女那瓶药丸,药丸通体乌黑,隐隐透着邪气。
“弦官大人,我曾与你说过,为治小女杂症,我曾游历九州,亦耳闻一桩怪事。那时,九州之地偏东偏北,莫名死了许多书生——非是赶考,乃凡读书之人,女男皆有。她们沉迷睡梦,身体渐透明,枕下常压着写满‘不如长眠’的残页。我听闻时,此事已成过去,而九州偏北地界,书生尽殁,几无幸存。”
游扶桑讶异:“竟有此事……”
宴安却问:“如今九州凡人读书已不是稀奇事,即便是偏北方向,也许多读书人。母皇,您说‘书生尽殁,几无幸存’,那岂不是……”
宴清知答:“确是死者众多。”
宴安追问:“如此事关重大,怎无仙门入局?”
“这当然有。如今有名有姓的仙门,不过是孤山与宴门,她们前去查探,发觉那些书生并非真睡,而是魂魄被吸入一物,名曰《黄粱梦簿》。此簿以古枕为凭,书页越厚,现实愈缓,最终时空凝滞,人都化作虚无。那残页上的‘不如长眠’,便是其蛊惑之词,唤作‘惰魄’。”
果然!
游扶桑心道。想来姜禧此行,便是为了收集慵惰一罪!
游扶桑于是低声道:“《黄粱梦簿》,臣亦有所耳闻,显是魔器。”又问,“宴门与孤山知晓之后,又做了什么?”
宴清知却摇了摇头。“此事并没有一个完满结局。我听闻那祸首姓姜,是五百年前魔窟浮屠城之人物。她隐匿世间,实力不容小觑。她取出《黄粱梦簿》,听闻是为了寻人,她似在找一个不受蛊惑的女子,姓常。姜氏为此不惜杀人如麻,那些书生不过是她试手的牺牲品罢了。”宴清知皱眉道,“自从知晓此事,宴门与孤山再袖手不问。她们只说,冤有头债有主,让北派一个名为御道的小门小派去解决此事。听闻御道从前也是大门派,可如今树倒猢狲散,哪里有能与姜氏匹敌之人?”
宴安震惊:“所以此事不了了之了?”
宴清知低垂下眼:“兴许。不过这之后,我不曾听闻姜氏再在九州作乱。”
宴安急切打断道:“可她现下来到了朝胤!”
宴清知大骇:“竟有此事!!?”
游扶桑道:“倘若是按照国君所言,那姜氏大约杀了很多人,但没找到她想找的那一个。这千百年里她从未停止杀人,九州的书生,朝胤的灾民……”
海上的人面灯笼。
游扶桑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人颇善藏匿,纵使身陷东陵,如今怕也早拍拍屁股走了,我们要去寻她,难之又难。”
宴清知却问:“可她为何来到朝胤?”
姜禧为何来到朝胤?——也许该去问问孟婆,为何将王女诞生之地选在朝胤。
不过身处朝胤的月余,游扶桑心里也早己有数,朝胤地处南海,风水迥异于中原,游扶桑曾掐算天机卦象,见朝胤东南一隅,星光暗淡,紫微隐晦,似被一股无形之力遮蔽,连天道亦难窥其全貌。
天机混沌,却是福泽宝地,灵气虽盛,却杂而不纯,恰似天外飞来的一隅,避开了九天监察。这确是一个天外天疏忽之地。
是个好地方——游扶桑的视线从宴安身上来到宴清知的面上,不由得想,能在此处自然而然做得国君的,大概也是个极好的命格。
“报——”
躁动的夜晚,又是一声急报。
侍卫长在殿外跪拜,竟是先前与游扶桑、宴安一同出海的阿芊,她沉着面色厉声道:“侍卫素声与刺杀者勾结,二人双双逃离皇城,往东陵去了!”
素声,陌生的名字。游扶桑于是问:“你说的素声,是那名声称母亲正在东陵安好的侍卫吗?”
阿芊答:“正是。”
游扶桑于是侧身向宴安玩笑道:“殿下,你看,根本不用谁多加催促,线索与线索之间自会相互‘勾结’。”
显然是侍卫素声思母心切,而刺杀者言辞凿凿,断然称东陵已是人间炼狱,让素声心惊,于是不惜犯下私自逃离与私放嫌犯的大罪,与刺杀者一起,连夜往东陵去了。
游扶桑道:“不必罚她,只需看她带回来的结果。”
脑海内,却是玄镜与她说:“东陵的事情怕只是个开头,实则魔气早已渗透皇城;朝胤是福地,可惜福兮祸所依。扶桑城主还记得我与你说,九州还有二十年便要变天么?会发生与二百年前相差无几的惨事……那些惨事,便是祸起朝胤。”
“扶桑城主,都说您师妹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好命,生得仙姿,才情出众,勤奋刻苦,前二百年修行之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声名远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多少人艳羡她,知她福泽深厚,可凡事好恶并行,这般耀眼的好命,如何不会遭致忮恨?宴门青龙势,方妙诚毁之;宴清绝七重天仙骨,陆琼音夺之;于是宴如是堕魔窟,众魔修恨之,世人唾之。往后破茧重生,却还是坠入舍己为人的命途,世人为她建造那么多仙官寺、神女殿,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
“扶桑城主,身负好命,可怀璧其罪。”玄镜叹,“都说宴少主一生风光快活,见过无数晚月山川,世情海海,人情明暗,可是细究起来,居然没有什么留在了身边。这何尝不是一种天煞孤星,流离失所?所谓好命,思量起来也不过一场场华丽的劫难。如今朝胤,怕也没有多少年好苟活了。”
游扶桑站在窗边,风吹乱她额发。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节奏凌乱,似乎在压抑什么,又或许在和自己较劲。许久,终于开口,她问玄镜:“该如何?”
玄镜答:“比姜禧更先找全浮屠七罪,更先抵达上重天。”
“然后呢?”
“在九重天司命觉察一切之前,更先与王母对峙。这是唯一的活路。”
第149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三)
◎东陵没处洗她的刀◎
与神祇王母对峙,这听起来无异于蚍蜉撼树。
可游扶桑听着,心中却未起什么涟漪。兴许是冲撞神祇于她而言已是轻车熟路,最多不过一死——被司命追责也是一死,冲撞也是一死,什么区别呢?
游扶桑思量半晌,便对玄镜说:“我明白了。”
*
素声与行刺者风荻连夜赶回东陵郡。素声作为皇城中训练有素的侍卫,形容高大,身手矫健,此番归乡,她从皇城的马厩里偷来最快的马,日夜兼程。素声在心里算过,大约只需两三日便能赶回东陵。
风荻与她同乘一匹马,坐在她身后。风荻身子瘦弱,总是吃不饱,苍白的面色下是青色的血脉,整张脸瘦得只剩一双枯槁的大眼睛。彼时她从东陵逃到皇城,是藏在过路商队的马车上,在路上摇摇晃晃用了将近半个月,才颠簸地抵达皇城。
如今她坐在素声身后,一路风尘仆仆。马蹄踏碎荒野的寂静。
她们在第三日黎明看见东陵郡的边界。
风荻跌落马背,哇哇吐了一地。
素声仍坐在马背上。
即便素声早已预料东陵郡的破败,但在真正看到这片土地时仍然万分震惊。东陵曾经沃野千里,如今只剩荒芜,田地龟裂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留下寥寥几人,神智不清地苟延残喘。她们的家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从郡口走向自己的家,素声以为自己至少会遇见一个神志尚且清晰的活人——但是没有。
她与风荻翻过一座座废弃的村庄,推开一扇扇破屋的门扉,试图去喊熟悉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空洞的风声,乌鸦的聒噪,以及,尸体的腐臭。
没有神志清醒的活人,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东陵郡的人早已死尽了——素声这才确认风荻的话不有半分虚假或夸张。
以至于她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时,不敢推开家门。熟悉的木门早已歪斜,轻轻一推便吱吱作响地倒下,素声一愣,从倒下的木板缝隙里窥见母亲斜靠在墙角,脸色蜡黄如枯叶,已经去了。
素声走入家中,家徒四壁,几只破碗滚落在地,碗底什么也没有。死去的母亲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餍足的笑。很突兀地,素声想起母亲的来信,字迹歪歪扭扭:“素声,娘在家里挺好,地里新种了点豆子,等你回来,娘给你煮豆汤。”家里哪来的豆田?素声读着这信,曾有疑惑。她以为是家里变好了,还有了豆田,母亲开始种豆子——从未想到一切只是母亲的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