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众人哭声震天,听得国君与王女皆心中不忍。这时游扶桑跨过祸首头颅,踱步向前:“臣有一策。不妨将这些灯笼驱赶至岛屿周边,臣以术法牵制;既可震慑外敌,又不会伤及无辜。至于朝胤渔民出海,去神女殿上香求符,亦可保入海平安。”
宴清知犹疑:“神女……宴如是?”
游扶桑坦然:“曾经神女祭己身,救黎民,驱逐的便是鬼道,如今怨灵之海亦是鬼道,去拜神女,最合适不过。至于明日,由国君、王女殿下与百官领头,先向神女殿拜上一拜,可好?”
宴清知犹豫地应下。
宴安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游扶桑没有错过。游扶桑于是说道:“不过今日日已西斜,想来百官也乏累了,神女殿又在皇城郊外,日落后道路并不好走,不如明日未时,再前去神女殿祈福。至于此刻至明日,渔民切忌出海。”
好在本身渔民海事便为王女及笄出海让了道,游扶桑所言也并非异想天开。
朝廷上,宴清知就人面灯笼和祭拜神女殿一事再说了许多宽慰的话,那日申时过半,群臣浩荡下朝,宴安与母皇私下交谈几句,最后欠身告退,抬步向殿外走去。
暮春昏黄,天色零落,透过雕花的窗棂稀薄地洒在地上,在青石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若山茶花瓣随风飘落了。
宴安走过一步,绣鞋在光影间凌波。两步,发髻上金钗微微晃动,映着残阳,闪烁若隐若现的光芒。三步,指尖掠过殿柱,她抬起眸子——
第四步,宴安恰停在最后一缕天光之外,水蓝色的裙裾在明暗交界处轻轻摆动,如同在阴阳时光的边缘罅隙摇摆。三步以外,游扶桑静默地立着,墨色衣袍却纹丝不动。
她正看着宴安。
“殿下。”
游扶桑的声音不紧不慢,却让宴安有些慌神。许是身上有伤却未注意到,她一步踉跄,重心不稳。电光石火里游扶桑扶住她的手臂,另一手虚护在她腰际,近在咫尺,低声道:“殿下,当心。”
清冽的檀香萦绕鼻尖,宴安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她急忙稳住身形,却又不敢太快抽身,生怕欲盖弥彰。殿外的风掠过庭院,带来几分微凉,宴安虽感觉不到,可当她看向游扶桑,心里只觉得烫。
宴安下意识攥紧了衣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本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又觉得这问题既多余又显得心虚。她抬起头,故作镇定地问:“弦官大人,我也正在找您呢。”
游扶桑勾起唇角,笑意若有似无:“那恰好,臣也有要事要向王女殿下询问。”
她的眸中有暗流涌动,却又平静得让人看不真切,再开口,嗓音柔和,“那不如我们回去弦宫,慢慢商议?”
宴安抿了抿唇,心里疑窦,却是想说又不敢。她无法推脱,只轻轻应声:“好。”
游扶桑于是搀扶她,沿着宫道,向弦宫走去。宴安跟在游扶桑的身侧,看着她的侧颜,才惊叹百年过去,师姐的容貌分毫未改,恰如山茶,永远凝固在最艳丽一刻。可她呢?她是琥珀里的蝴蝶,被困在透明的囹圄里,想挣脱却做不到,如她失声,喉间存着无法言说的秘密。她对游扶桑是想靠近却不敢,自出生时降下的责罚已如此明显,凡人短短五六十年阳寿,她有一半抛弃在失去五感的地界。她不知道倘若戳破真相又会带来什么;想必会祸及旁人,那师姐与她同样永世不得超生——她怎么敢连累师姐。
大不了不说,好过知道真相后含恨而终。至少此刻,她知道眼前人是心上人,师姐也会对她好。
游扶桑的手仍虚扶在宴安手臂上,宴安感受不得,却看得到。
她曾想,游扶桑对她好,却不是因为将她当作前世人。游扶桑对她笑,是在对宴安笑;护她周全,是在维护王女周全。在游扶桑提出祭拜神女殿,宴安大抵能知道她的算盘:修士半仙,自己祭拜自己是大忌,倘若踏入神殿,殿中烛火必然熄灭,无名的风会使殿门紧锁。
宴安明白,游扶桑在试探。
可答案大概要让师姐失望了——
为了躲避九重天司命追责,孟长言早将宴安的心魄替换,不管是神官庙还是神女殿,都无法觉察彼世故人。
宴安踏入神女殿,檀香只会如往常一般袅袅升起,徐徐散开。
宴安跪拜,面庞低进阴影,无人知晓她与这白玉雕作的神女像有多么相似,相似到每一寸呼吸。
她拜过,起身又离开,一切如常。
于是弦宫官的算盘落空了。
又于是,在明日之后,纵使她既是宴安,又是宴如是,可游扶桑眼中,她却只是宴安而已。
在此之后,宴安所受游扶桑每一分好,她都将受之有愧。她反成了窃光的人,偷窃的对象是从前的自己,她所得每一分好,都是别人的旧事重温,情意还魂。
第147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一)
◎朝胤不曾落桃花◎
“殿下。”
游扶桑走向弦宫,穿越初春的花丛,一只蝴蝶停在她发梢。她驻足,看向宴安,发觉她愁眉不展,不禁宽慰道,“殿下,往日不可追,来者犹可谏。人面灯笼一事,殿下不必太过伤感。”
在说海上灯笼,可宴安听来分明又有别的意思。她下意识低了头,轻颤的眼睫似游扶桑发间蝴蝶一般扑朔着翅膀,她沉沉应了声:“嗯。”
游扶桑意有所指地说道:“轮回间虽是死理——生是生,死是死——可在天地之外,也不是没有旁的道理。殿下,已行之事,已起之缘,不该太介怀。”
宴安又低低“嗯”了下。
游扶桑摇摇头,叹了气,伸出手,金织的袖子蹭过宴安面颊:“殿下,抬起手,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处。”
宴安胸前的蓝色琉璃石还在散发着淡淡的光辉,灵气如涓涓细流,轻漾在她身上。这是先前在大殿之上,游扶桑施展的应急之法,能暂稳住伤势,也让游扶桑心中有数。只不过伤口大小深浅,游扶桑总还要过一遍眼才放心。
游扶桑轻手解开宴安外衫的系带,脱下两件繁重的华衫,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中衣右侧已被血迹染红,在素雅的白衣与琉璃石淡蓝色光辉所映,尤为触目惊心。
游扶桑眼里的神色已经不悦,宴安反而像个犯错的人,咬着下唇,很深地低下了头。
游扶桑取来药阁的香樟木炭盆,将雪白的锦帕轻轻浸入温水,不快道:“先前海上生寒,国君才教殿下穿了这么多衣裳。如今回到皇宫,殿下身边的侍女居然也不记得提醒殿下脱下……该罚。”
宴安摇头:“是我太急躁,疏忽大意,总忘了去考虑该添衣还是减衣。并非她们的错,是我做错了。”
游扶桑将锦帕拧干后递给宴安。“你又感觉不到冷热,你错什么?”她轻笑,“殿下先脱了外衫,也要擦去额上汗珠,免得风寒入体。”
宴安接过锦帕,轻轻擦拭额头。
游扶桑则扬扬手,温水木炭盆里的雾气氤氲起来了,她说:“殿内也暖和了。殿下,中衣右侧的伤口该让我看一眼了。”
宴安默然点头,小心翼翼地褪去中衣。果然,羊脂白玉的肌肤上,自右肩斜延至左侧腰际,一道触目惊心的紫黑色伤痕清晰可见。伤口已在琉璃石的灵气下稍稍愈合,但伤口周围的肌肤却呈现不自然的暗色,有如一刻墨染。
游扶桑皱了眉,伸手触碰,指尖在伤口外寸许处游移。她感受到伤口深处有一股阴冷之气盘踞不去,于是说道:“殿下是被海浪波及了吧?……宴安,你要知道,这伤上还有怨气。倘若再发现迟一些,你这只手便不能要了。”
宴安低着眉,不知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噢。”
游扶桑看她这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在想自己是否话说太重。她轻轻打开紫檀木匣,取出玉匙与药瓶,将其中的浅黄色琥珀膏药倒在掌心,缓缓搓着,敷在宴安伤口之上。
游扶桑用掌心轻揉打转,感受膏药渗入了肌肤,才用指腹微微用力,继续将膏药推开。她道:“殿下,琥珀膏药该要每日涂抹,才能好得彻底。”
宴安没有说好,只是忽然眨眨眼:“扶桑的手很冷。”
游扶桑微愣:“你感觉到了?”
“并不是。”宴安摇头,乖巧而细声地说道,“只是方才,扶桑的手指碰到我时,我看见皮肤起了一层小疙瘩,我知道这是因为冷。”
游扶桑停下手,似恼非恼地说:“殿下连这么细小的变化都能注意到,那几个时辰前渔船上刀光剑影,怨气入体,等回到了殿上,该是整只手柔软无力,无法抬举——殿下真当没感觉到?”
“其实,也是知道的。”
宴安轻声说,“只是并不痛,我便觉得不严重。”
游扶桑正色说:“殿下明知不痛是因为感觉不到疼痛——更何况,此次伤势十分严重。正因为殿下感觉不到疼痛,才必须重视每一处受伤。保不齐殿下以为的‘小伤’,到最后都能要下殿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