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宴安道:“我只是很怕耽误了向母皇禀报海上人面灯笼一事,怕……有更多伤亡。”
  游扶桑闻言,缓了神色,“没有什么比殿下的性命更重要,知道吗?”
  宴安小声:“那总是有的……”
  游扶桑打断:“没有。”
  宴安沉默。
  “……你呀,”游扶桑看着宴安,替她重新系好中衣的带子,“殿下不过十五,怎么忧心这么多?”她伸出手指,轻轻揉平宴安的眉毛,“忧心太多,小心以后长大,眉毛都变皱。”
  游扶桑说这话分明是为了让她放宽心,可宴安的眉分明皱得更紧了,她似乎想说什么,闭上眼,话语重新吞下,成了低声的哽咽。
  “殿下怎么了?”
  “只是忽然有些累,”宴安向游扶桑摇了摇头,语气里是突如其来的失落,“弦官大人,天色不早了,我要歇息了,您也回去蜃楼吧。明日一早,我随您去神女殿。”
  话音落下,宴安转了个身,回到榻上,锦被裹着自己,不说话了。
  游扶桑在榻边又静静坐了一会儿。一刻钟后,宴安低着头,仍不看她,手却推推她,再次劝说:“弦官大人,您回去蜃楼吧。”
  “宴安,”游扶桑反握住她的手,“明日我们前去神女殿,又是春日,殿外的那片桃林必然粉妆如霞。殿下,倘若你真的不想参拜神女,明日我与你便不去殿内,一同去外头看看桃花,好吗?”
  宴安却缓缓地抽出自己的手:“弦官大人说笑了,我怎么会不想参拜?再者,朝胤的神女殿外没有桃花,”她道,“我也……不曾去过朝胤以外的地方,不曾见过桃花。”
  游扶桑的手心空落落的,琥珀草药的味道转瞬即逝。她沉默许久,正色道:“我明白了。”
  游扶桑于是起身,对宴安轻轻作了一揖,眼睫低垂着,看不清眼底神色。她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乌黑的裙裾与赤色的轻纱轻扫过地面,身影被窗棂外的斜阳镀了一层金边,她手中揖礼未放下,凝视着宴安,不曾转身,而在后退。直至退至门槛处,裙摆拂过雕花的门栏,她开口,声音很轻,如山前泉水细细流淌:“殿下早些休息。”
  说罢,她伸手,掩上王女寝宫的雕花门扉。
  门合上的瞬间,殿内骤然变得阴冷漆黑,宴安虽感觉不到冷热,却依旧抱起了手臂,仿似游扶桑的离开带走了殿内最后一缕天光,宴安于是寒冷。
  *
  朝胤不曾设有专门的神女殿,只有百仙殿,其中摆在正中的仙者,自当是仙家之首宴如是。百年已过,仙家也如这九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宴翎仙首的故事恍若隔世,人人都称道她善举,可究竟做了什么,都要去问史书了。
  百仙殿在朝胤皇城东郊。青瓦飞檐掩映在雾中,殿门两侧石阶上苔痕斑驳,坐着两只风化的石狮子。
  百官参拜,国君自然占首位。
  宴清知捻着手中檀香,看向神殿巍峨门扉,喃喃问道:“宴如是……她真的能保佑朝胤百姓出海平安吗?”
  “自然可以。”游扶桑双手重叠在前,檀木香炉袅袅升起青烟,“神女生前慈悲为怀,最是怜惜黎民百姓。朝胤的百姓得她的庇佑,便事事顺利;那些游魂经她震慑,便不会伤人。”
  游扶桑推开殿门。
  殿内香烟缭绕,正午的天光穿透高阁的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国君与王女与她一同进入百仙殿,随后是百官。百官肃立两侧,五色衣袍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殿内祭司手持玉简,宣读祭文,清晰而庄重:“天道循环,四季轮转,”她说道,“九州八方,皆为神女庇护。灵台月照,日出东方,万物有灵,千年有序,神女慈悲。此刻朝胤国君皇室,文武百官,恭立于百仙殿前,以香传诚,上敬天命,下谢地恩,中怀人道。望神女庇护国运,护佑朝胤子民安康富足。”
  随着铜钟轰然一响,文武百官依次向前,行礼上香。
  百官人数众多,每人虽只需片刻,却也耗时良久。
  游扶桑与宴安最先拜过,站立一旁,垂目不语。宴安注意到,神女案上青色的香烛已点燃三炷又三炷,案下洁白的海鹤花瓣被风吹散又重新摆放,殿外天光从刺目的金黄转为温暖的橙红。
  殿外是乐工们的笛箫,殿内,官员依次上前,行礼、上香、退后。
  等所有人拜过,晚霞已染红了百仙殿的飞檐。百仙殿的祭司手持净水,洒向四方,几只白鸥掠过屋脊,向着碧海方向飞去,彼端点点灯火亮起,游荡的魂灯亦如磷火漂浮海面,与逝者追思,与活人庇护。
  距离人面灯笼不过一日,渔民之间已经开始传说,她们说,出海之时,能寻得相熟亡魂所化的灯笼,当是最好的平安祈愿。
  *
  游扶桑走出百仙殿,周身仍萦绕着殿前的烟火檀香。
  百官随她身后缓步走出殿门,忽闻见一阵带着香气的清风,宴清知轻笑,语气和煦道:“神女必定听到了我们的祈祷。”
  众人正欲应和,却见一道黑影从径外飞掠而出!
  那人手持短刀,直刺向宴清知!
  “护驾!”护卫慌慌张张地上前,宴安下意识挡在母亲身前。
  短刃未落到宴安胸前,早有一道金蛛丝横空,山茶花绽放其上。
  山茶花坠下花瓣,行刺者短刃无端脱手。行刺之人竟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女,二八年华,面容憔悴,年轻的眼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
  她手里短刃已落,却不罢休,张着五爪又向前去!
  蛛丝迅速缠绕在她身躯上,最刺眼一道横在脖前,只需游扶桑微微抬指,便能割下她头颅。
  游扶桑抬起了手,眼里寒光:“如此行径,当就地正法。”
  “扶桑!……等一等。百仙殿外,切忌杀生。”
  是宴安开口,走向那名少女,似乎被她眼中的仇恨所吸引,宴安俯身,认真问道,“为何刺杀?你可知即便成功,也难以脱身,是死路一条?”
  少女被侍卫按在地上,脸上沾满尘土,却仍倔强地抬头怒视:“死又如何?我是东陵人,这便是理由!”
  东陵人?
  宴安犹豫,不明白她话语中的意思。
  印象里,东陵是朝胤东边一个小郡县。与朝胤传统的渔村不同,东陵种植海稻,自给自足。可宴安并不记得东陵有什么急报,是战乱或是灾情……
  看她困惑,少女冷哼:“你是金枝玉叶的王女,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皇室不需懂得民间疾苦!东陵郡已干旱一整年,颗粒无收,朝廷号称赈灾,可粮草只到了郡守府邸,却从未分给百姓!”
  她声嘶力竭,泪如雨下,“我的家人都饿死了,一个接一个倒在我面前!千里迢迢来到皇城,却见王孙贵族饮酒作乐,歌舞升平——凭什么同一屿国,东南之差,偏偏我们要受这苦?凭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交谈:“我怎不知东陵有灾?”
  有人随之皱眉:“东郡旱涝,当有急报,怎会一年有余才有风声传来?难道郡守或监察使,竟能层层瞒报?”
  一名侍卫也站了出来,指着少女正色道:“她在胡说!”侍卫向皇室百官深深鞠礼,随即挺直腰背,“下官恰也是东陵郡人,家母时有书信来往。家乡百姓吃得正好,绝不是这刺客所说的模样——”
  少女冷哼一声,打断道:“那是因为郡守早就私吞了粮草与银钱,反而给百姓一种药丸,让她们不知饥苦,自以为饱腹!你的母亲家住何方?我可告诉你,自我离开东陵,整个郡县已不剩几个明智人了!你若不信,大可与你母亲再寄出一封家书,看她如何答你?怕早是神智不清,甚至早已死去!”
  侍卫面色铁青,“你、你、你休要胡说!妖言惑众!”
  “是你不信真相!”少女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侍卫按得更紧,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声后依旧高声说道,“我有证据!”
  宴安抬手示意侍卫退下,反去问:“什么证据?”
  少女从衣襟内侧取出一个小瓷瓶,“这便是郡守府中秘制的药丸,药丸发放给百姓,声称是朝廷‘恩赐’。实则百姓服用,便会……”
  亲人死时的惨状历历在目,她不知如何说下去。
  游扶桑疾步上前,闻见瓷瓶内气味,脸色微微变化。
  这确是可以使人致幻的迷药,在百年以前的牵机楼,她曾闻过。
  彼时孤山方妙诚囚禁了宴门数长老,欲令之屈服,便在酒里洒下迷药,香里燃上迷香,使之沉迷美梦,消却斗志。
  这香本是应对身有百年道行的修士的,如今被拿来对付阳寿短短数十年的凡人……怕是那些东陵人个个死相凄惨,难以超度。
  这少女所言非虚。
  游扶桑与宴清知耳语:“她没有说谎。此事绝不简单。”
  宴清知隐隐皱眉,思索片刻,目光坚定地与众人说:“官吏身有权力,却不能添以害心,若有如此害民,必将严惩。东陵之事,弦官与朕与百官,需将其提上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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