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游扶桑只道:“孩子向往母亲,是天性。”
  姜禧无所谓:“是吗?”
  游扶桑盯着她:“不是吗?否则你为何憎恶御道入骨?”
  姜禧顿了一下,几分哑然,许久才道:“……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到此,游扶桑可断言,姜禧的出现并不是随心所欲,她在阿殊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感同身受。说到底,嘴硬不承认罢了。
  “话再说回去。”姜禧摆摆手,打断道,“我出现在阿殊面前,询问她,在等哪一艘船……”
  阿殊没有回应姜禧。这些年过路人都是这么问她,又都走开,阿殊已是木然了。
  可是身后那人又说:“——是那艘吗?”
  阿殊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只看风平浪静的水面,陡然出现一艘巨大的帆船,约是层楼高,远远看去像一座小山。
  ——是阿殊梦里的沉船。
  阿殊激动地站起身,目不转睛看着那艘渐渐驶近的船,可再一眨眼,船又不见了。
  或许只是海市蜃楼。
  阿殊激动地转向身后的陌路人:你、你可以让它回来!
  姜禧道:并不难。
  阿殊这才看清她的容貌。面容苍白如纸,似一块古瓷,薄如蝉翼,几乎能看见皮肤下青色脉络;一双眼睛黑而深邃,唇却血红,勾起的笑容带着难以言喻的讽刺与寒意。她的身形轻盈而虚幻,仿若随时要消失,不似活人,倒像是鬼。
  可是,倘若能完成执念心愿,是人是鬼重要吗?
  “所以,你勾引了她。”
  “好难听!”姜禧不满,向游扶桑道,“是她祈求了我。我教她摄魂引魄,以她心里思念的怨念,构成怨灵海的沉船残骸。她借我的力量思故人,我借她的怨气修鬼道。很合算的交易。”
  游扶桑道:“并不合算。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付出什么代价。”
  借鬼神力,亵渎亡魂,扰乱阴阳。罪无可恕,不入轮回。
  “姜禧,难道你只让她时不时见一见亲人的亡魂?”
  “不止。是以我才说交易合算呢。”姜禧举起手,手指虚浮地拂过远处海岸与村庄,最终停在皇宫,一片玉瓦上,她问,“否则你以为,阿芊一个背后无了依靠的孤女,如何能成御前侍卫?先前我说小丫头不惦念姐姐,还是说错了,小丫头见了母父之后,再有心愿,便是保姐姐平步青云呢。”
  游扶桑问:“这你是怎么做到的?”
  “简单。怨灵海上那么多死人,总有气运好的,换给她们不就好了吗?”
  “换死人的气运?那这阿殊与阿芊,怕是活不久了吧?”
  换死人的气运,那得来的不只是气运,也有死怨气。也许这才是阿芊出海后遭到人面灯笼攻击的真实缘由。
  姜禧嗯哼一下:“阿殊活不过二十,阿芊活不过三十。不到三两年了……”
  游扶桑闭上双眼,午后的海风吹过她,许久的沉默后,她叹:“何苦?”
  起初,九岁的阿殊只做了一盏灯笼,注入自己的思念。可后来,她想要的更多,亲人,情爱,金钱,气运……她开始搜寻其她海难亡魂。渐渐地,阿殊沉溺其中,将过往船只上无辜的魂魄尽数摄来,化作那一串串诡异的人面灯笼。
  姜禧只道:“我发现她的心中有贪念;这次才是为何我在她身上如此花心思下功夫。你瞧这海上成千上万的人面灯笼……哈哈,别的不说,小丫头还挺贪婪。”
  游扶桑漠然道:“是你养大了她的胃口。”
  “未必。”姜禧不认可,“胃口本就长在那里,何来养大一说?”
  游扶桑叹了口气,不和她争辩,只心说这阿殊遇上姜禧,算是倒了大霉。
  两人很久都没再说话。
  她们所立峭壁,峭壁如刀耸立在陆地和海之间,仿佛天地罅隙。午后的天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阴风透过招魂幡,在悬崖边穿梭,咸湿而阴冷。
  山茶在金蛛丝上开了又谢。
  是姜禧忽然问:“尊主还记得浮屠七罪吗?”她细数,“八苦指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和五阴炽盛;七难为日月失度难、星宿失度难、灾火难、雨水难、恶风难、罗刹难、荼枳儞鬼难;至于七罪,便是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我早在岳枵身上拿到了饕餮,如今又在阿殊身上拿到了哀怨,别人身上找过懒怠。七罪我已得了三,再往上拿四个,我就可以……”
  “就能如何?”
  “就能去到上界。七重天,四重天……”姜禧在此提醒道,“便是宴清绝的那一重天。多往上爬爬,便是王母所在上重天了。”
  “……没什么兴致。”
  “你该有的。”姜禧道,“否则你也不会千里迢迢远赴东海,来这朝胤了。你与我一道,就当是为了朝胤里的,那一个人。”
  为了宴如是?
  姜禧眺她:“不信的话,你去问问玄镜呢?”
  玄镜装死不说话。
  姜禧于是说道:“玄镜不敢说的话,我替她说了。我从鬼道魂魄的方面,赠你一言,王女便是从前那个宴如是,如假包换。”
  风更沉了一些,天色暗下来,姜禧轻快地笑着,说道,“只不过为什么不与你说,她不说,你最好别多问,免得到时双双死尽。”
  第146章 人面灯笼(三)
  ◎她所得每一分好,都是别人的旧事重温,情意还魂◎
  峭壁海风呼啸。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禧与游扶桑都没有说话。
  直至日影西斜,皇城的钟声响了三次,游扶桑如梦初醒,开口是问:“……双双死尽?”
  姜禧乍一下没反应过来,眨眼思索一会儿,才说道:“毕竟据我所知,五感轮回流失并非无魂之人转世的代价,而是保存前世记忆的代价,”她摸了摸面颊,眼神游离地思索,“也许是三人死尽——涉事之人难逃一死。加上你二人,大概还要死一个……孟婆?毕竟她是费了不少心思,也下了苦功呢。”
  游扶桑后知后觉:这朝胤的老国师,原是孟婆。
  姜禧再道:“倘若要受到责罚,你在这三人里会是最轻的,毕竟你未涉及前因,只是参与了后果。再倘若,宴与孟婆瞒着不与你说,你大约不会受太多苦——尊主,您知道的,您的师妹向来用心良苦。”
  虽用了敬词,但语气却带着一种看好戏的意味。姜禧心里清楚,鬼道复生这类事情,只要无人告发,九重天的司命不曾察觉,就没什么大问题;可是做了亏心事,总怕鬼敲门。
  有鬼敲门,遇鬼杀鬼——游扶桑会这么做,孟婆也许也会。只是宴安凡人之躯,并无抵御的能力,旁人再怎么帮衬,难免疏漏。
  思及此,游扶桑恍然意识到:自下了游船,她不曾检查过宴安身上伤势!
  怨灵海里的鬼啸化作无数道水刃,如同千万把利剑般席卷而来,每一道都足以将血肉之躯撕裂,宴安凡人之躯,那样脆弱,甚至失去触觉,疼痛也不知晓,才下游船,怕已遍体鳞伤。
  游扶桑看回姜禧,深吸一口气。“想来宴安作为出海的王女,也将沉船怨灵之事禀报与国君。王女及笄后出海,遭遇鬼魅,总不能收尾得不明不白。”她抬起手,金蛛丝上的山茶疾速蔓延又张开,“我作为弦宫官,需要给百官一个交代。”
  山茶花绽放在姜禧咫尺之外时,姜禧了然,撒手丢开照阴幡,任由山茶蛛丝缠绕她的脖颈——反正这不是她的本体——头颅被绞下的前一刻,她笑着说:“尊主,这可算您欠我一个人情?”
  游扶桑未答,蛛丝已割下她头颅。
  游扶桑提头去见国君,也算了却心事一桩。她将去了血的姜禧脑袋丢在宫殿里,国君虽有惊异,但很快接受,毕竟她明白此次怨灵之海本该是修士所为,游扶桑独自去解决,她不意外。可观察到宴安局促的神色,游扶桑便知晓姜禧所言非虚。
  宴安不曾丢失记忆,她与宴如是并非两个不同的人。
  游扶桑轻咬了下唇,将姜禧瞑目的头颅丢在大殿上。她走近宴安,宴安心口的蓝色琉璃石便开始慢慢温热,只是宴安该觉察不到,才将视线定定留在母亲面上。
  罪魁祸首已经死去,一切却并没有尘埃落定,那些游荡的人面灯笼让朝廷陷入两难。有沿海将领主张剿灭,说这些灯笼作祟伤人,留之无益。可每当官兵举起刀剑,总有百姓跪地求情。
  高台殿外,围绕一圈又一圈的百姓。
  “大人容禄!”一位老渔妇匍匐在地,泪如雨下,“老身在那灯笼中看到了溺亡的小儿啊!小儿本性纯良,断不会害人,求官大人饶她一命!她生前最怕黑,如今魂魄化作灯笼,也算有个寄托……”
  “我姐姐也在其中!”又一位妇人哭喊,“求国君开恩,让她们留在这片海域……”
  “求国君开恩!求国君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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