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可是——朝胤何时积下如此多的怨灵?每年海难殁于波涛者不过数十,怎会有成千上万的水鬼?”宴安难以置信地问道。
  游扶桑驱使着行船,“不只是朝胤。这整片东海,这几十年,皆是如此。”
  一个侍卫愣了片刻,攥紧了佩刀的刀柄:“可偏偏是今日让我们撞上?”
  偏偏是王女及笄后出海的大日子,分明只要绕岛三周便可归去,可又是暴风巨浪,又是人面灯笼……
  “本不该有的。”游扶桑看向她,“敢问尊名?”
  侍卫微怔,随即答道:“阿芊。”
  话音方落,她便察觉气氛有异。不只是舟上五人,舟下,风浪间似有无形的视线正将她牢牢锁定,海水的波动莫名变得躁动,如万千手爪挣扎拍打船舷。阿芊心下一沉,警惕道:“弦官大人……你是在怀疑我?”
  游扶桑轻叹,“不是怀疑你。那些人面灯笼非你所招,却也不少,是因你而来。”
  “这……这话什么意思?”
  游扶桑不急于回答,反而缓缓再问:“阿芊,你的家中,可曾有人因海难而亡?”
  阿芊神色微变,呼吸一滞,半晌才低声道:“……有。”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似是被勾起旧事,“我家中,除了我与妹妹,皆死于风暴,十五年前朝胤船队大败,尸骨无归……啊!”
  她恍然反应过来,“方才那艘沉船!!”
  游扶桑不回应,神色却默认。“水鬼遇故人,最是激动。”过了许久,她叹气,“至于这一艘沉船为什么会被留在这片海中,我也不明白。是谁做的,为何而为,我没有头绪。”
  “可我想知道原因。”船只回到岸口,年轻的王女忽然这样说道。
  朝胤的海岸,依旧风平浪静,天光恰好。宴安踏上岸口时还有些恍然,以为几刻钟前在海上遭遇的一切不过幻觉。栈道上,数十人簇拥,宫女捧着明珠,锦衣玉服的大臣分列两旁,绫罗绸缎的裙裾在风中轻摆。
  宴清知站在群臣中央。
  宴安疾步向她行去:“母皇!”
  游扶桑的视线在母女面上轻轻掠过,来到人群,她注意到,侍卫阿芊的妹妹也捧着几朵海鹤花在等她。柳叶眉,温婉目,她与阿芊长相相似,小家碧玉之貌,游扶桑却微微皱了眉,只觉那位妹妹周身缠绕着淡淡的血色煞气,与方才海上人面灯笼的气息……竟有几分相似。
  游扶桑注视她的刹那,她也抬起头。四目相对,游扶桑看到她对自己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挑衅的笑。
  ‘尊’
  ‘主’
  ‘啊’
  她用口型说。
  第145章 人面灯笼(二)
  ◎山茶在金蛛丝上开了又谢◎
  纵然阿芊那十六七八的妹妹的长相,在游扶桑的心里并对不上号,但她还是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附着在她身上之人的名字:姜禧。
  真当阴魂不散,游扶桑想。倘若猜得不错,海域上那沉船残骸与人面灯笼也该是姜禧的手笔,想来姜禧近来修鬼道一事势如破竹,难怪造得出那样一艘鬼气颇盛的沉船。
  姜禧不过与游扶桑对视一刹那,游扶桑便见一缕魔气离开了人群,向皇城内飘去。
  游扶桑瞥一眼宴安,见她正与母亲汇报出海所闻,三个侍卫频频点头,添油加醋,年轻的王女已能将奇闻与灾事汇报得头头是道。
  于是,游扶桑的身影在人群里微微一晃,电光石火里,跟随着姜禧那道魔气,一同疾驰向鲜有人至的峭壁之上。海风呼啸,游扶桑停在一棵参天的枯树下,出手一朵黑山茶,打得那抹魔气显出原形:“姜禧,沉船与灯笼,是你做的?”
  姜禧显出原形,反手又将黑山茶稳稳接住,手掌合上,将花碾碎。
  如今她身上鬼气更重,鲜红的唇惨白的脸,看起来病怏怏的。不过,放别人身上会觉着是命不久矣,在姜禧身上却有一种诡异的鲜活,仿似她只是鲜吃了血肉,吸食人精魄,将自己滋养得愈发妖冶,一双锋利的眼睛在昏暗中映出异样的光,叫人分不清是魅惑,还是噬人的饥渴。
  但毋庸置疑,这二百年里她修行,鬼道魔道,她都变强了。
  姜禧并不回答游扶桑,只将那山茶碾碎作齑粉,嘴角挂上讥诮的笑意:“百年不见,尊主怎么改弄花花草草了?”
  游扶桑答她:“花草还是匕首,能克敌便好了。倒是你,还在用常思危的那两个法器吗?”
  其实游扶桑并记不得常思危用的什么法器,只记得姜禧自己不造本命法器,抢了书生的,反而越用越趁手。
  姜禧听到那个名字,眼里闪过一丝戾气,但被她压下了。“丹青笔与桃花扇,我拿去作别的用途了。”她坦然道,“如今,我用的这个。”
  只看姜禧抬手,呼啸的海风里,漆黑的鬼气凝结成一张七尺的幡,幡面迎风猎猎作响。原是她召出一面阴气缭绕的招阴幡,随手一挥,阴气化作千百道黑雾,发着厉鬼的诘笑,向游扶桑席卷而去!!
  游扶桑手指轻拨,金线如蛛丝般自指尖流泻而出,在空中交织盘旋,电光石火里,编织成一张璀璨的巨网,将招阴幡的阴气尽数拦截。
  拦下后,游扶桑也并不松手,指尖一动,金线之上绽放出朵朵山茶花,花瓣层叠,带着致命的气息向姜禧绞杀而去!
  “……花里胡哨。”
  姜禧一声冷笑,招阴幡极速旋转着,浮现出更多更大的厉鬼面容——与人面灯笼上狰狞可怖的面容如出一辙——张牙舞爪地撕咬着金线与山茶。厉鬼发出的尖啸响彻整个山崖,吹进海风。
  眼看厉鬼蚕食山茶,游扶桑扬手,山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退,反复凝结,骤然汇聚,化作一朵巨大的夜荼蘼!
  花瓣张开,花芯深处漆黑如渊,让人多看一眼便心悸。
  深渊散发吸力,似要将姜禧吞噬其中!
  “这才像点样子。”姜禧不退反进,招阴幡上厉鬼尽数扑出,冲向游扶桑!
  游扶桑也不松懈,眼中闪过寒光,那夜荼蘼顷刻爆散,如玉石撞地而碎,化作千万锋利如刃的花瓣,带着刺骨的寒意射向姜禧!
  花瓣如瓢泼大雨,密不透风。
  姜禧虽招式凌厉,到底差了半份火候,此时身上已添数道伤痕。只是她向来越战越勇,招阴幡直插峭壁,居然将这半片座山脉化作她的鬼道阵法!!
  不过游扶桑知道,这是她的保命阵法,孤注一掷。
  终于,在这片漆黑而妖冶的倾盆花雨之中,游扶桑欺身而上,一把夺过阵眼招阴幡,飞身向前,将长幡抵在姜禧的咽喉之前!
  “服气了吗?”游扶桑开口,声音冷如冬日里山茶。
  姜禧喉间一凉,却依旧挂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服气,服气。心服口服。”她佯作诚恳道,“尊主,我向来服气您的,只是想让您看一看我的招阴幡——”
  游扶桑当然知晓是谎话。姜禧喜好跟随强者,身上又有噬主的本能,总要在重逢时比试一番,才认定继续追随。
  游扶桑手中招阴幡不撤,她抵着姜禧咽喉继而问:“沉船与人面灯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见着那小丫头了吗?”姜禧反问她,“我附身的那一位。”
  “见着。”
  “她名阿殊,皇家侍卫阿芊的亲妹妹,二人相差大约七八岁。十五年前,阿殊和阿芊的母父、姑舅一类的,与商队通行,可惜出海遇见风暴,无人生还。那时阿殊不过两三岁,才学会说话,第一个学会的不是‘阿娘’‘阿姊’一类,而是,‘丧期之内,凡喜不行,凡乐不近。愿母安息,遵母遗训,克己修身,不敢有负’。”
  三岁的孩子哪懂这些呢?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学她姊姊罢了。
  再大一点儿,她蹲守渔船岸口,总会问,船还没有回来吗?
  “小妹妹,你问的哪艘船?”有不明所以的好心嫂嫂这样问她。
  可是阿殊还没支支吾吾地形容出船的模样,嫂嫂身边已有过路人与她低声耳语,说明前因后果。于是嫂嫂也不再回答阿殊,只看着她说,可怜的阿殊!这条大鱼你带回去,和你姊姊一起吃。
  阿殊带着鱼,不明白怎么丧期遗训之类的话,就说明她再等不到那艘船了。
  渐渐地,她八岁,知道天人永别,阴阳永隔。
  可她还是喜好坐在岸口,看着商船行人络绎不绝。她坐在岸口,像静止在了流动的海水里。可她分明在长大。
  尔后,姜禧出现了。
  “我会出现,无非是因为她心里的怨气足够大。这么小一个孩子,如此怨气,实在很是有趣。我难以理解她,是以,我出现了。”姜禧在此顿了顿,“尊主,你说,她根本没见过自己的母父,也不知她们对她好不好,是视若珍宝,还是视若草芥?天知道呢。她都不晓得她的母父是不是好人,是不是足够聪明,对她好不好——怎会有这般执念呢?反而有一个姐姐在她面前,为她操劳辛苦,她不去想,反而去想素未谋面、阴阳相隔的旁人——她真不懂得珍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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