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宴安极缓极慢地点了点头,撅着嘴巴,似缓缓‘唔’了一下。
  游扶桑又道:“今日先与殿下开个头,如何用眼睛判断束发梳发的力道。明日上完射术的课程,臣带殿下去汤泉,教殿下识别温度。学会用眼睛识别温度,再之后沐浴更衣,才不至于被伤到。”
  宴安忽然笑了笑,向游扶桑凑近些,用口型问:‘明日弦官大人与我一同沐浴吗?’
  “……胡闹。”游扶桑放下木梳。
  “汤泉后,我们回弦宫,我再教你别的。比如,如何分辨器物的软硬,如何判断力度拿物。”
  游扶桑拢了拢宴安的衣襟,又褪下自己外衫,拉着人来到榻上:“眼下,确该就寝了。”
  她微微抬起手,殿中烛火尽数熄灭。
  霎时一片漆黑。
  宴安紧紧贴着游扶桑,那双鹿儿眼在黑夜里亮得惊人。她的唇瓣开合似初绽的海棠,又在与游扶桑絮絮叨叨,游扶桑偏偏摇头说:“这夜太黑了,臣看不清。已近子时,殿下还是快快……”
  话未说完,羊脂般的手忽而点在了游扶桑唇侧,‘可是,我看得见你,’宴安用口型说,‘弦官大人,即便在黑夜里,我也看得清你。’
  游扶桑呼吸一滞。
  但很快,她挡回宴安的手,“殿下……”
  岂料宴安忽而赌气似的扯开游扶桑束腰绦带。
  她的指尖不依不饶,贴上游扶桑手腕内侧,顺着经脉游走:‘我,要,你,拥,着,我,睡,觉。’她一字一顿地写到,每一字都带着桃木笔的顿挫,在皮肤刻下看不见的墨痕,‘否,则,我,会,觉,得,你,还,是,在,疏,远,我。’
  “臣……”游扶桑拢衣欲起,宴安却如灵蛇一般缠上她脊背,鼻尖抵着后颈凹陷处一笔一画。
  ‘说好了不走的!’
  隔着单薄的衣衫,她在她背上写。极尽委屈。
  蜃楼外,忽有什么一闪而过。
  似一颗星。
  宴安紧紧贴着游扶桑的后背,相贴的肌肤蒸腾起兰麝的香味。游扶桑忽而一阵战栗,宴安竟在她耳垂呵气,舌尖不经意扫过敏感的耳廓。
  游扶桑愣了神,宴安趁机将她拽回锦被软枕,拽着游扶桑的束腰绦带,指尖正沿着锁骨往心口攀援,这次写的是:
  ‘明日,弦官大人要陪我泡汤泉。’
  汤泉二字被狠狠加重。最后一个笔画,正点在游扶桑心房。
  第141章 王女(五)
  ◎扶,桑◎
  “胡闹。”
  游扶桑不假思索擒住宴安作乱的手,将人两只手都扣到身后。宴安艾艾呜呜挣扎着,仍被斜着身子反压到榻上。
  游扶桑用锦被裹住她,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该睡了。殿下再不睡,要熬出熊猫眼了。”
  宴安很不服气,但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游扶桑抬手,指腹搭在宴安鬓角,于是芙蓉清气点染在少年通红的耳根,宴安很快睡着。
  游扶桑这才松开钳制的手,让宴安平躺在榻上。游扶桑为她散开了青丝,不让长发被压在背后,为她掖好被角;看着宴安宁静的睡颜,游扶桑苦笑一下。
  ……真是乱来。游扶桑心说。
  窗外明明月,朗朗星。
  *
  宴安在翌日辰时醒,醒时榻边无人。她磨磨蹭蹭地梳妆,眼睛盯着铜镜里发顶梳拉的松紧,回想起游扶桑所说及笄之后失去触觉,该如何判断力度、温度与硬度。宴安浑然想到,倘若自己真的要分辨不清这些,烫了也不知道,痛了也不晓得……那还真要向药阁多备一些烫伤膏,或是跌打损伤药。
  匆匆收拾了前去弦宫。年轻的王女殿下准备好弓箭,着好藏青色的武装,束上马尾,随风轻扬。
  少年英气在她稚嫩的面庞上隐现。
  她的身后是一把精致的乌木长弓,弓身镶嵌着银色的精致花纹,弓弦在初露的晨曦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箭矢金丝镶嵌,也是精致无匹。
  宴安快步走向靶场,漆黑的靴子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王宫的靶场被笼罩在淡金色的光晕下,场上,一排排漆黑的靶子整齐排列。
  游扶桑站在一旁。一袭素雅白色长衫,腰间淡青色的玉带,整个人如同清晨的山林般清朗。
  宴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以眼神与游扶桑遥遥一致意,抽出身后长弓,向弦上搭箭,三支。
  动作行云流水,三箭搭弦,一气呵成。
  嗖嗖嗖——
  羽箭破空而去,相继钉入靶心!
  靶心上,羽箭在天光下紧绷地颤动。
  宴安于是向游扶桑得意地扬起下巴,神采飞扬,眼底骄傲不言而喻。
  同时手中又搭出九支羽箭,那神色耀武扬威,似在与游扶桑说:‘我还可九箭连发!’
  游扶桑却快步前来,示意她先停下。
  “仍是三支箭,”游扶桑站在宴安身后,隔着半臂距离地环住她,撤下几支羽箭,又拂过宴安绷紧的弓弦,“殿下可听见声音吗?风顺着羽箭流失,涌向箭靶的声音……”
  宴安仔细听了听,乖巧点了头。
  游扶桑沉声道:“要借风力,才让羽箭不仅准,力度也足够。倘若往后,当靶心换成敌人,我们才可一箭毙命。”
  宴安又点点头。
  游扶桑于是道:“殿下请听风,试一试。”
  宴安微微眯起眼睛,张弦开弓。
  这一次力道显然更重,只听三声裂帛之响,三箭破空而发!
  嗖嗖嗖——
  这一次,箭矢穿透了靶心!
  宴安雀跃起来,向后一撞,撞在游扶桑怀中。她背着身子,用长弓最末挑起游扶桑的下颌,骄傲地用口型问她:‘服气不服气?’
  游扶桑失笑:“自然服气。殿下的射术,臣向来是很服气的。”她轻轻低下脸,手抵着长弓向下,“殿下,往后我们还要学会预断箭矢的轨迹。试想:倘若这轨迹中另有障碍,又该怎么办?”
  看着宴安思索了一阵,游扶桑拍拍她,轻声道,“不过,今日便练到这里吧,射入靶心的力度再练几次,至于箭矢轨迹,之后再……”
  ‘不行!’宴安拽住她衣角,‘你今日就要全部教会我!’
  游扶桑叹了口气,应允。
  这一练便练到了未时。所幸初春,日头仍不盛,没有天光炙烤的灼烧感。
  汗水浸湿了宴安的衣衫,她顺着靶场又走了走,再不出汗了,又蹦蹦跳跳跑回游扶桑身前,神情雀跃地拉着她衣袖,在手臂上写:‘一同去汤泉吗?你昨夜说教我用眼睛辨别温度。’
  游扶桑于是随她去。
  皇室的汤泉里,一室硫磺香,乳白水雾在青石的缝隙里漫涌,袅袅热气升腾又氤氲。游扶桑早在水面撒下浮花,用以标记,帮助感知水流。又将不同温度的泉水,从温热到滚烫一一标记。
  游扶桑褪下外衫,素衣已被雾气浸得半透,水珠顺着后颈滑落。她慢慢半蹲下身,牵着宴安的手,探入第一池:“趁着还能感知温度,殿下千万要把这些都记住。殿下看见了吗?这样的温度,水面会有薄薄的雾气,像晨露初升。”
  “再热些的,”游扶桑指向第二池,“水面会有游丝般的白雾往上飘。最烫的那池,殿下你瞧,雾气腾腾,像在翻滚,殿下可千万不要好奇去触碰。”
  宴安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一手被游扶桑牵着,另一手撑在青石板上,玉镯磕上池边的墨玉,叮当作响。
  游扶桑则替她挽起散落的发丝,梳理在脑后,“往后殿下沐浴更衣,都要靠这些眼色了,切莫伤了自己。”又说道,“再如茶水温度,去看水纹,沸的时候纹路最急。温热时,会有一层薄薄的雾气。”
  宴安又点点头。
  游扶桑道:“殿下向来聪慧,定能很快适应。”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莹润的蓝色琉璃石,“殿下,拿着这个。”
  宴安接过琉璃石,疑惑地看回来:‘这是什么?’
  “此为通灵感应之用,臣在上面刻了感应咒。”游扶桑执起宴安的手,将琉璃石放在她掌心,“此后触感流失,殿下必不适应,若有什么事,只消捏紧它,臣便能立刻知晓。”
  游扶桑听宴清知说过,每五年感官交替流失,在最初,宴安定要磕磕碰碰,惹得自己受伤。游扶桑希望既是自己在了,便能有所不同。
  宴安捏着琉璃宝石,眼睛一亮,手指沾水写道:‘就像那些商船上的求救铃?’
  游扶桑点头:“正是。不过臣这一枚,可比那些精妙得多。殿下若是担心,便捏紧它;若是害怕,也捏紧它;哪怕是一时心慌,殿下也可以捏紧它。臣必定即刻到你身边。”
  宴安低头看着琉璃石,眼底升起雾气。她试着捏了捏琉璃石,游扶桑耳边顿有风过,她向宴安道:“臣感受到了。”
  她靠着宴安,一身氤氲暖气,浸透的衣襟堆在锁骨处洇出云纹,“所以现下,臣在殿下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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