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宴安也回抱她。
  隔着薄薄的衣衫,她们坐在池边,肩贴着肩。宴安猫儿似的卧在游扶桑怀中,在她湿透的肩上,一笔一画写下:‘谢,谢,你。’
  “不用。”游扶桑推着她进入水中,拢了拢她肩头的湿衣,便站起身,作势离去,“臣去给殿下备新的衣裳。”
  “啊……”
  却听身后轻软的一声响动。宴安的声音在氤氲的暖雾里变得十分模糊,但游扶桑仍是听得清楚:那是宴安声骨复苏的证明!
  宴安自己却没意识到,只在水里艰难地走动,伸手想要阻拦游扶桑,却只揪住了裙角。
  水波随动作荡开一圈圈波纹。
  游扶桑的驻足终于给了她机会,她趁机从水中起身,戴着玉镯的手拉扯着游扶桑的手,攥住游扶桑的纱袖,轻轻摇头。
  宴安仿似哭了,整张脸埋进游扶桑的颈窝,湿发混着泪意蹭过锁骨,浸透的素衣紧贴了随抽泣起伏的脊背。
  她没有说话,又分明在说,‘说好了不会走。’
  游扶桑深深叹了口气。
  游扶桑捋开少年湿漉在耳边的青丝,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手指轻轻抵上她震颤的喉间。那里正随着少年呼吸而起伏,似有凤蝶将破茧而出。
  游扶桑认真地问:“殿下有没有发觉,在情绪较为激烈的时候,殿下发声的迹象最为明显?”
  宴安闭上眼睛,低着脑袋,极快地摇头。发间簪头垂落的明珠叩着她发烫的耳垂。
  她又不说话了,或说没有出声的心思,她只想她的弦官留在身边。轻轻拉扯游扶桑的手腕,玉镯的铃音撞碎在蒸腾雾气里,宴安一手握着琉璃宝石,一手拽紧游扶桑,将人拽回汤泉。
  ‘答应好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去做呢?’隔着雾气,她在她身前飞快地写,‘昨夜说得好好的——弦官大人,可不是将我哄骗睡着,便能万事大吉的!’
  游扶桑坦然道:“臣可未与殿下达成协议。”
  宴安眼底雾气又起,她愣愣看着游扶桑,以口型一字一顿地问:‘那是我一厢情愿吗?’
  ——虽然昨夜并未达成协议是为事实——但此刻游扶桑忽然也很恍神,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字眼来。
  即便只是宴安。即便只是百年后不那么恰当的重逢。即便……
  即便。
  即便如此云云。
  她也不敢让宴安觉得是自己在一厢情愿。
  她怎敢让她一厢情愿呢。
  游扶桑当然摇头,从宴安手中拿回琉璃宝石,指尖升起魔气,于是黑色山茶的藤蔓便成了宝石的链绳。游扶桑用手梳开宴安颈后因为潮湿而紧贴背部的长发,轻轻将琉璃石挂上她纤长的脖颈。
  游扶桑道:“殿下绝非一厢情愿,只是今日臣确有要事在身。”
  宴安摇头,又抱上来。
  游扶桑只好划了划她的鼻尖:“不开玩笑。殿下好好梳洗。还有二十日是及笄礼,臣要去看一看殿下及笄礼时的衣衫,也要与国君陛下商谈些事情。”
  宴安问:‘还会给我取字吗?’
  游扶桑摇了摇头:“我取的字,殿下并不喜欢。国君陛下也曾与您商议,您都否决了。”
  宴安写道:‘我不可以只叫宴安吗?’
  游扶桑于是怔忡一瞬,随即道:“既然殿下执意如此,那此后及笄礼,取字之事不再提。”
  宴安低下头,双唇嚅嗫,似在说:‘好吧。’
  她半坐在地上,手指沾了汤泉水,在青石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宴,安。指尖缓慢地在“安”字上摩挲,神色渐渐变得落寞。
  游扶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殿下再不好好梳洗,该要受凉了。”
  宴安这才听话。
  游扶桑于是离去。
  游扶桑沿着长廊向国君的书房走去。廊下天光恰好,花影婆娑,零落的梅瓣仍依稀可见,远处御花园里,传来阵阵松风响动。御书房内,宴清知伏案批阅奏章,游扶桑叩了叩门扉:“陛下宣我来,是讨论及笄礼的事?”
  宴清知放下手中的朱笔:“嗯。礼部的章程都拟好了,你看看可有需要添减的地方。”
  游扶桑接过章程。
  简阅章程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书房一角,那里,一袭华服静静地悬挂着,霜白云锦裙裾层层叠叠,金线绣就的纹路在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衣袖宽博,内衬云霞暗纹;裙尾则有点点金丝绣就残荷夜雨,未凋亦未放。腰间玉坠连珠,行时叮咚,似是夜半风来。
  那是为王女殿下及笄礼特制的礼服,一针一线皆寄托匠人心血。
  游扶桑看着它,只一眼,便想到潇湘雪夜里临风而立的湘妃竹,幽冷不哀,清绝不寂。
  她仿似已经看到宴安穿上时的模样。纱衣轻覆,烟水氤氲,真若西子湖上三更月,映得一片潋滟光。
  是画中仙,是梦里人。
  是千言万语别离愁。
  *
  二十日后。
  弦宫内,宫人小心翼翼地为王女殿下穿上及笄的礼服,“殿下,请抬起手来。”
  宴安照做。
  云锦随她动作轻轻流淌,抹胸织金绣翠,缀以玉缨软索,盈盈束起了腰肢;行走时暗纹轻翻折金碧光辉,若江南春水,如梦似幻。
  辰时的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王女赤足而行,金铃脚链叮当作响,琉璃宝石的挂坠悬在胸前。少年已褪去了往日的稚气,眉眼间多几分端庄。她站立在游扶桑身前,骄傲得似一只孔雀,扬起了头,神色在问:‘如何,好看吗?’
  游扶桑点了点头。
  “今日及笄,可是殿下的大日子。”
  宴安淡淡笑了。分明已经离得很近,她却仍对游扶桑俏皮地勾了勾手指,随后凑近游扶桑耳边,温热的吐息轻轻拂过。“啊……”她呵出一口气,刻意要让游扶桑感知到似的,她将喉间紧密无间地贴着游扶桑左肩,让她感受到苏醒的声骨,正在震颤。可手指仍固执地遵循着从前的做法,指尖沿着游扶桑的颈窝打转,小小的圈,宴安写着:‘弦官大人,实则,我的生辰是在辰时以前,卯时三半,是以,其实已经过去了。’
  ‘在弦官大人还未来弦宫之时,我已可以说话了。’
  王女恢复声音,这可是顶天的大事,可游扶桑一路走来,即便是遇见了宴清知,都无人与她说。她当真恢复了?
  正是游扶桑困惑之时,宴安收了手,伏在她耳边轻轻笑:‘是呀,我瞒住了她们。’她只用气音说话,听不清原本音色,只是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游扶桑耳边,温吞地流转,如冰湖破春,很是玲珑,‘因为我想要弦官大人最先知道。’
  “为什么?”
  宴安继而道:‘因为我想,恢复声音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是……’
  她轻轻咬住游扶桑的耳朵,恢复了常人音量,一面笑着,笑如烟水织绫罗,缱绻无边,‘一定要是……’
  “扶,桑。”
  宴安说道。
  第142章 王女(六)
  ◎扶桑最好了◎
  “扶、桑。”
  声如烟水织绫纱,轻软似丝绸拂面,清越又若珠玉相击,玲珑流转。
  游扶桑所见,当宴安开口,一身华服似泛起微光,艳绝无双。
  游扶桑深深看了她一眼,大约是想说什么,却有宫人折返,轻言催促殿下出席。原是时辰已到。
  春日海风,处处梨花。
  枝头梨花如不会落地的春雪。
  皇城内金銮殿,殿前铺着大红的锦毯,两侧陈列着为王女及笄准备的珍奇异宝,明珠璀璨,异香缭绕。
  殿前陈设着各色珍馐,玉盘琼浆,流光溢彩。
  百官着朝服立于阶下,手捧礼盒。
  南海的夜明珠、岭南的龙脑香、西域琉璃、昆仑青金、北地白玉、巴蜀的朱砂、中原的鎏金鼎、东海珊瑚株……
  自然,也有游扶桑的太乙长生锁。
  宴安华服璀璨,缓步走上前,向母亲行礼。当她开口时,声音清亮如玉珠落盘:“儿臣声骨已然恢复,这五年,让母皇忧心了。”
  整个朝堂恍然错愕。群臣纷纷面露惊喜,叩首道:“恭贺殿下龙体康复!”
  宴清知的手亦是微微颤抖,她看着女儿,轻声唤道:“宴安……”语气难掩慈爱,“你靠近一些,让母皇再多看看你。”
  宴安再鞠一礼,轻轻笑了,仰起脸来。
  宴清知不禁红了眼眶。
  她暗自调整几许,再开口,声音已恢复威严:“宴安,今日是你及笄之礼,依照祖制,前去射场一试吧。”
  宴安行礼:“遵旨。”
  众臣之间,有人悄声议论。
  自古及笄礼去射场,不过是走个过场,射上几箭便罢。可今日不同——这是失声五年后重获声音的王女,是将来要继承大统的储君,这射箭,怕是关乎着远不止及笄礼那么简单。
  *
  及笄礼所前去的并非皇城内靶场,而是城外的射场。射场上竖起九个红漆标靶,每个靶心都嵌着一朵盛开的海鹤花。宴安一身月白箭服,束发挽髻,鬓间一点朱砂色玉簪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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