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王女殿下真是吉人天相啊!巨浪来袭,却又被阻挡回去……仿若天佑我朝胤,这是从未有的奇观啊!”街巷中传来如此这般的议论声,“犹记十五年前,王女殿下诞生,也是百花齐放,春暖花开。这些年里,春神与海神总在庇佑她呢。”
春神与海神是朝胤最重要的两位神祇。
海运便是国运,春生便是民生。
暴雨过后的朝胤愈发生机勃勃。即是初春,海风中已带起暖意,浪涛拍打礁石,变得十分轻柔。
朝胤的街巷里,石头的房屋挂起彩带,商贩们在集市上摆出五颜六色的贝壳、丝绸和珠翠,渔民们将春神祝颂图案绘上船帆。街道挂满了海鹤灯——模仿海鹤花作出的华灯。
每至夜晚,华灯初上,海鹤灯丛烛光摇曳,与花影交织,从港口铺散蔓延到皇宫的大道,化作一条流动的星河。
百姓也在为王女祝福。
听闻深夜,王女殿下也会站在弦宫高处,凝望这片华灯星河,久久不愿离去。
*
弦宫高处,可望见游扶桑的画角蜃楼。
宴安便在此处,张弦开弓,搭一支箭。
她松开弦。
噌——
于是蜃楼里,观星台,一只箭猝然穿过,与浑天仪擦肩而过。
箭矢尾端系了信笺,被风蹂成皱巴巴的纸:“弦官大人,我觉得,你在生我的气。”
游扶桑略一皱眉。
噌——
又有第二支箭钉入梁柱。
箭尾的信笺上写:“这些天,你疏远我。”
噌——
第三支箭几乎随着第二支一起来:“您一定是生气了。是因为我不用您取的字吗?”
“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不喜欢。”
游扶桑拢起这几张信笺,手指轻轻抚平纸上宴安写字时压出的褶皱。
噌——第四支箭又来,重复:“不要生我的气!”
游扶桑仿似有些无奈,又落寞,拿起桌上碧青色的传音海螺,思索许久,才沉声道:“时辰不早。殿下该去歇息了。”
第140章 王女(四)
◎殿下,解下束发才好安寝◎
巨浪并未引发海啸,这非神迹,而是游扶桑在维持。
她每日都分散一些灵力与魔气去瓦解浪花,才有了如今的景象。她深知,百姓聪明也愚昧,倘若在王女殿下的及笄礼之前发生海啸,必定被视作不详,此后她们对待宴安,怕也会是另一副态度。
游扶桑总怕宴安受了欺负,受了委屈。
回到蜃楼已是亥时,观星台外繁星满天。游扶桑走进了居室,微微烛火照耀,十分静谧,她却敏锐感知到有人在暗处。
啜泣的动静透过帘幕传来。
在意识到来人是谁之后,游扶桑松了紧蹙的眉。
——是宴安蜷缩在纱帘后,抱着双膝。
月光漫过她的脊背,鲛绡寝衣松松垮垮地盖在肩头,露出颈间淡青的血管——那里正随着断续的抽噎起伏;她手心握着玉簪,是防御的姿势,可在看见游扶桑后,玉簪当啷一声,坠了地。
于是游扶桑只见一片绣着海鹤纹路的衣角在身前轻轻一晃,带来衣料摩挲的声响。宴安跑到她身前,轻拽着她衣袖,瞪圆眼睛,执拗地要寻她的目光。
‘你不理我了?’
宴安用口型问她,濡湿的眼睫在微微颤抖,如她的呼吸。
游扶桑却没有回答。
宴安匆匆低下脸,手指沾了墨,在地上写到:‘这几日课也不讲了,你也不来弦宫,来蜃楼找你,你也总是不在……为什么?’
游扶桑回道:“课是国君陛下取消的。她说王女即将及笄,该要准备礼仪了。”
宴安又问:‘及笄礼之后呢?你会继续授课吗?’
游扶桑不置可否。
宴安的手指顿了顿,接着狠狠地在地上写道,‘你难道只陪我到及笄?及笄之后,你就要走了?’
指尖的力道越来越重,字迹也愈发潦草。宴安的呼吸变得急促,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地上,把墨迹晕开来。她站起身,揪住游扶桑的衣襟,呼吸喷洒在她颈间,‘你,你真的要走了?’
游扶桑道:“也许会走。但并非现在。”
宴安猝然愣了眼睛,她不去问什么时候,心里也不想知道。攥紧的手指又松开了,她伸手将案几上的笔筒扫落在地。紫檀木的笔筒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转身又去推倒案几,却被游扶桑一把拉住。便是此刻,一声极轻的啜泣从宴安喉间溢出。
‘为什么要离开呢……’
嗓音带着啜泣,居然有微弱的声音!
游扶桑蓦地怔住。她不假思索扳正宴安的身子;指尖触到下颌的瞬间,夜露混着龙脑香,从宴安的肌肤,渗入游扶桑的指腹。
宴安震颤的喉间,正随哽咽而起伏,似乎有一朵几欲破茧的凤蝶。
薄如蝉翼的肌肤下,封印的声骨正在苏醒!
宴安有恢复发声的迹象了!
游扶桑于是抬起她的脸,目光在她泪痕未干的脸庞上流连。
“殿下!”
可是宴安便是趁着此刻靠近,忽地抓住游扶桑的衣襟,愤怒地拽了下去。霎时,线绳勒住宴安的手指,游扶桑裙裾上的伽南珠绷断,赤红佛珠滚落在地,像神拂一片相思子。
丁零当啷,伽南珠落地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如此不容忽视。
游扶桑并不去顾衣上珠线,转而捧起宴安的手指,轻声问:“殿下,疼吗?”
宴安含泪摇了摇头,湿透的睫毛随她喘息翕动。手上的力道却松了,又轻轻拉住游扶桑的袖口,神色也变得哀求起来,‘弦官大人,您真的要走了吗……’
“……”
“唉。”
游扶桑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克制而温暖的拥抱,“殿下,我不走。”须臾,游扶桑松开手,正色道,“我不会走。明日我与殿下一起练箭。殿下在及笄礼上要表演射术,可要好好准备才是。”
宴安轻轻点头,低头用袖子擦去泪水。
游扶桑分明听见宴安喉间,压抑的哭泣声——声带与声骨上的封印果真有所松动。
宴安哭了一会儿,又把湿漉漉的泪眼往游扶桑衣里蹭去,抱紧游扶桑不放。
又过了许久,耸动的双肩渐渐平静了,宴安在她怀里抬起脸来,指尖在游扶桑的掌心又写下一串字:‘弦官大人,你可以不要离开我吗?不只是及笄礼后,是永远都不要离开朝胤……’
游扶桑低头看着她又悲戚又忐忑的眼神,手指微顿,最终只是将少女散落的一缕青丝别到耳后:“王女殿下,伤心伤神。此时此刻,你该回弦宫歇息的。”
宴安猝然摇头,眼角又泛红了,她狠狠拽着游扶桑衣角,用力写下:‘你要说可以!’
游扶桑沉默几许,终于道:“好,可以。”
宴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可是她依偎在游扶桑怀里,却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
宴安靠着她很久,久到楼外繁星起了雾,雾气聚拢又散开。游扶桑开口道:“殿下,您该回弦宫就寝了。”
宴安却用口型无声说:‘今日我便不回弦宫,暂住蜃楼了。’她别过脸,不允许游扶桑拒绝似的,飞快地说道,‘整个皇宫都是我的,我想在何处安寝,便在何处安寝!’
游扶桑微微张了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宴安于是看着她,眼神带着孩子的执拗,一字一顿:‘弦官大人,你也是我的。’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游扶桑耳边。
游扶桑愣了一愣,却失笑,摇了摇头,也无声地说:好吧。
‘弦官大人,我要与你共一张床。’
游扶桑再摇了摇头。
“好吧。”她道。
*
亥时三刻。
蜃楼宫殿里,绡帐无风自动,宴安裹着月华织就的寝衣滚进云衾,发间龙涎香混着夜露,扑面而来。
游扶桑却扶正她,在榻边竖起一面铜镜:“殿下,解下束发才好安寝。”
宴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把木梳递到游扶桑手中,无声地说:“您帮我解开。”
游扶桑闭上眼,到底接过木梳。
蜃楼夜深,烛火葳蕤,少年披散的长发像墨色的银河,在游扶桑手中流动。游扶桑透过铜镜去看宴安,隔着镜子与她四目相对,“殿下,你看得清此刻镜中发顶紧紧绷住了吗?”
宴安不明所以,但仍疑惑地点了点头。
游扶桑道:“那便是太用力了。”
她又放松力度,“眼下发顶呈现这般模样,便是合适的。”再道,“殿下,我方才发觉你的声骨有恢复迹象,这是好事。国君也应当与你说过,及笄礼后,你的声音大约会回来,只是触觉……”
宴安迅速在铜镜上写道:‘要消失了。’
游扶桑道:“对。”她一边梳理宴安的青丝,一边柔声解释,“今夜起,臣会慢慢教殿下用眼睛识别这些东西;身体感受不到了,眼睛要多长个心。待到全然失去触觉,殿下也该知道每样物什用多少力道。”